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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r Caroli
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三。
农历三月初七。
宜:结婚、出行、打扫、搬家、签订合同、交易。
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宣誓厅里,那面巨大的、俗艳的红色背景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将空气都烫得有些扭曲。
殷灿言站在红墙前,有些不适地、动了动僵硬的肩膀。
她身上穿着一件高定系列的白色连衣裙,是梁景轩的助理刚刚送来的。
昂贵的真丝面料,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完美地勾勒出她清瘦的肩线和脆弱的蝴蝶骨。那精心设计的、缀着法式蕾丝的企领,正一点一点地,勒紧她的脖颈,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身旁的男人,梁景轩,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僵硬。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她,只是用指尖,极轻地、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般,点了点她戴着腕表的手腕。
「别动。」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平淡,「看镜头。」
殷灿言便真的不动了。
她抬起眼,望向摄影师那黑洞洞的镜头,努力地,调动着面部的每一块肌肉,牵起一抹最标准的、符合「新娘」身份的、得体的微笑。
闪光灯亮起。
「咔嚓」一声,将这一刻,定格成永恒。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助理早已等在车旁,见他们出来,立刻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并恭敬地,将两本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气的红本,递了上来。
梁景轩随意地接过,翻开,看了一眼那张刚刚拍下的、完美的「合影」,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属于「交易完成」的满意弧度。
然后,他便将那两本象征着「神圣契约」的红本,随手,扔在了车内的中控台上,仿佛那不是婚姻的证明,只是一份刚签完的、无关紧要的文件。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殷灿言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有些失神。
她想起了,拉斯维加斯的那一天。
没有红墙,没有闪光灯,只有一个喝得半醉的神父。
也没有红本,只有一张薄薄的、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纸。
甚至,戒指都在第二年姗姗来迟。
「后悔了?」
身旁,梁景轩的声音,突然响起。
殷灿言回过神,她转过头,看着他那双正在审视着她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没有。」
梁景轩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他伸出手,打开了车载收音机。
他随手调到了一个常听的财经频道。
「……所以,我的结论很简单!」一个打了鸡血般的、极其熟悉的声音,从音响里,猛地炸了出来,「所谓的ESG,在目前的中国市场,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金融骗局!」
梁景轩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
「……它就是一块遮羞布!让那些本来就已经烂到根子里的企业,可以再打着『绿色』『环保』的旗号,去市场上,圈最后一波钱!什么『碳中和』?我看是『钱中和』吧!」
「好的,谢谢林教授的精彩点评。」一个冷静的、带着一丝沙哑笑意的、同样熟悉的女声,接过了话头,「林教授的观点,一如既往地犀利。不过呢,光有观点还不够,我们做新闻的,更看重证据。」
是蒋一平。
梁景轩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就在我们节目开始前一个小时……」蒋一平的声音,不紧不慢,「我们栏目组,收到了一份匿名的内部爆料。」
「这份爆料,信息量超级大!它详细地、指出了目前国内某家龙头房企,是如何,通过旗下的物业公司和新能源汽车子公司,进行一系列复杂的『关联方交易』,来虚增其ESG报告中的『绿色收入』,从而,掩盖其主营业务上,那个巨大的现金流黑洞的。」
「物业公司」、「新能源汽车」、「关联方交易」、「虚增收入」……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狠狠地,射进了这辆密不透风的宾利车里。
他猛地伸出手,就要去关掉那个该死的电台。
但殷灿言,却伸出手,按住了他的手。
她的动作,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别关。」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下去。」
电台里,蒋一平的声音,还在继续。
「……更有趣的是……」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我们的数据分析师发现,这家房企旗下物业公司的很多大额预付款,最终,都流向了几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名不见经传的咨询公司。而其中一家,代号为Alula的……」
「——够了!」
梁景轩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打开殷灿言的手,狠狠地,砸在了「关机」键上。
整个世界,瞬间,又恢复了死寂。
但他手机的震动,却像催命符一样,疯狂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他助理的名字,在疯狂地闪烁。
他接起电话,按下了免提。
「梁总!出事了!」助理的声音,充满了世界末日般的惊恐,「就在刚才,《财新》那篇报道出来之后,我们……我们遭到了大规模的、恶意的、集中的做空!」
「港股的股价,五分钟之内,闪崩了15%!欧洲银行那边,刚刚发来紧急邮件,宣布立刻、单方面,终止我们所有的授信谈判!」
「还有……还有……」助理的声音,在颤抖,「……证监会的人,刚刚打电话过来。说……说要对我们,进行立案调查!」
电话挂断了。
梁景轩却还保持着那个接完电话的姿态,一动不动,甚至,忘记了去关掉那个刺耳的免提。
殷灿言没有说话。
她只是侧过头,看着窗外。街边的巨型LED屏幕上,原本循环播放的奢侈品广告,被一条紧急插播的「财经午间快讯」所取代。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她无比熟悉的、美艳的脸。
是叶明熙。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Dior白色高定套装,坐在演播室里,接受着主持人的采访。
「……叶小姐。」主持人问,「对于今天上午,恒景集团股价的突然闪崩,以及您……前男友梁景轩先生,被证监会立案调查这件事,您有什么看法?」
梁景轩的身体,在那一刻,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屏幕上,叶明熙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看法?」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看法。感情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我只希望,梁先生他……能顺利渡过这次难关。」
她顿了顿,端起手边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
然后,她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充满了庆幸的微笑。
「其实,我今天,更想感谢他。」
「哦?」主持人立刻追问,「感谢什么?」
「感谢他……」叶明熙看着镜头,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当年的不娶之恩。」
「咳——咳咳——」
梁景轩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刚刚喝下去的、那口还没来得及下咽的、冰冷的矿泉水,呛进了他的气管。他弓着背,像要把自己的肺都咳出来。
而屏幕上,叶明熙的「表演」,还在继续。
「我曾经以为,嫁入豪门,是女孩子最好的归宿。」她的声音平稳,「但现在我才明白,一个女人,真正的安全感,从来不是来自于一个男人能给你多少钱,而是来自于……你自己,能创造多少价值。」
她对着镜头,自信地、优雅地,亮出了自己手腕上那块,由她自己的工作室,投资出品的、最新款的智能腕表。
「所以,我很庆幸。如果当年,我真的嫁给了他,或许,我现在,也只是那艘正在沉没的巨轮上,一个抱着爱马仕包,不知所措的、无助的乘客而已。」
「而现在……」她笑了,那笑容,在巨大的LED屏幕上,显得格外耀眼,「我是我自己的救生艇。」
当天下午,医院的VIP病房。
殷灿言将那本红色的结婚证,轻轻地,放在了母亲王琴的手边。
王琴已经从昏迷中,短暂地,清醒了过来。
她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她的眼睛,在看到那抹红色以及那红底照片的瞬间,却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明亮的光彩。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手,抚摸着那本结婚证的封面,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好……好……」她的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气音般的声音,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微笑。
她看着女儿,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算计」和「期盼」。
只有,纯粹的「满足」。
然后,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一直脆弱起伏的绿色曲线,在发出最后一声尖锐的、刺耳的蜂鸣之后,变成了一条冰冷的、永恒的直线。
消息,像一场病毒,在那个沉闷的午后,迅速地,席卷了整个金融圈和社交网络。
各大财经App的推送标题,惊人地一致:
「恒景太子爷大婚!新娘竟是天才精算师殷灿言!」
新闻配图,是民政局系统里流出的那张、红底的、充满了「法律效力」的结婚照。
梁公馆内。
景佩仪正坐在她那间古色古香的茶室里,品着一壶新到的武夷山大红袍。当助理将这条新闻推送到她面前时,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随即,她将手中那只价值六位数的、明代成化年的斗彩鸡缸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而远在南京的「搜神计划」基地里。
乔珩正站在巨大的数据瀑布屏幕前,与同事们讨论着「玄戈号」下一次轨道修正的参数。
直到,他的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被各种来自全球各地旧同学们的「八卦」信息,震动得发烫。
「不是吧?不是吧?磕了近十年的CP居然BE了?」
「只要我不用社会主义6G,我的CP就是在拉斯维加斯收获了happy ending!」
「……是只有我刚知道她当年没接Pton的offer吗?」
他终于,点开了那条新闻。
他看着那张红底的照片,看着她脸上那抹标准的、他从未见过的「新娘」微笑,看着她身边那个,将她牢牢圈在自己气场内的男人。
他没有表情。
周围同事们的讨论声、键盘的敲击声、服务器的嗡鸣声……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迅速退去。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很久之后,他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记录板,脱下白大褂,对身旁的同事,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下。」
他独自一人驱着加装过车顶行李架和全地形轮胎的Jeep牧马人,在高速公路上,漫无目的地,开了很久。
最终,停在了那个殷灿言曾经寄存过「光谱图」的失恋博物馆门口。
「我想……为那件展品,补充一段说明。」
馆长将他和那张卡片,独自留在了那个安静的、充满了「哀悼」气息的展厅里。
他站在那幅光谱图前。那上面,记录着一颗来自26光年外的、属于她的星星的「指纹」。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了那支属于她的、他一直贴身收藏着的、万宝龙星际行者的钢笔。
他拔开笔帽,在卡片上,缓缓地,写下了一段英文。
字迹,清瘦、克制,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被掩饰的、几乎要将纸张划破的颤抖。
「She said, I was the Sternenwanderer and the Herr Schwarzer Schwan she could never truly grasp.」
(她曾说,我曾是星际漫游者,也是她永远无法真正抓住的黑天鹅先生。)
「If... every life born on Earth is stardust separated from the Big Bang...」
(如果……每一条在地球诞生的生命,都是宇宙大爆炸中离析的星尘……)
他写到这里,停了下来。
一滴冰冷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液体,砸在了卡片上,晕开了一小团墨迹。
他抬起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胡乱地,用手背抹去眼泪,然后,写下了最后一句。
「Yeah… thank you for coming into my light cone.」
(谢谢你,来到我的光锥里。)
写完,他将笔帽,轻轻地,盖上。
「咔哒」一声,像一颗星星,在宇宙大爆炸中,彻底的,湮灭。
王琴的葬礼,简单而肃穆。
在最后的告别仪式上,殷灿言独自一人,走到了那个由黑檀木制成的、冰冷的骨灰盒前。
梁景轩、邬思乔,以及其他所有亲友,都站在她的身后,沉默地,看着她。
她从手包里,拿出了打包好的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那支、Dior 999的正红色口红。
第二样,是她与梁景轩的那本、还带着新鲜油墨气息的、红色的结婚证。
第三样,则是一张被她从钱包夹层深处取出的、已经有些泛黄的、与乔珩的那份拉斯维加斯结婚证书的红纸复印件。
在梁景轩和所有亲友震惊的、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她将装着这三样同样是「红色」的、代表着不同意义的物品的红色礼盒,轻轻地,放入了骨灰盒中,放在了母亲的骨灰之上。
「妈妈……」她俯下身,对着那冰冷的盒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你一生想要的,不过是这抹红色。现在,我把它给你。」
「而我一生想要的另一抹红色,也在这里,一起,陪着你。」
「从今往后,我再无亏欠。」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
脸上,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悲伤或脆弱。
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自由」。
回到车里,她没有理会梁景轩那充满了「困惑」与「探究」的目光。
她只是从手包里,拿出了那张,一直被她珍藏着的、日期就在今天的,来自北京的研讨会入场券。
她缓缓地,将入场券,翻了过来。
背面,用一种充满了「秩序感」的、钢笔手写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关于『合法性』的问题,我很好奇,你的答案是什么。——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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