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 泉篇

　　第四章赤炎沙
　　祁王回到民州城的一刻，下令全军开拔，挺进南国亘炎。他甚至没有做片刻休整，亲率先锋营直奔冥泉而去。
　　城外大道上，数百匹骏马奔腾呼啸，挟风雷之势向东方疾驰。我催马赶往城中，忽被漫天尘土迷住双眼，□□白马长嘶一声，受惊而止步。转瞬间，无数鲜衣怒马在身边呼啸而过，踏地绝尘之声，有雷霆之威，振聋发聩，势如破竹。
　　在扬鞭策马的人中，我看到祁。
　　只一瞬，他与我擦肩而过。
　　只一瞥，我怔在道中，良久，直到马蹄声远去，身外尘土落地。
　　——再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决心了，这天命的王者！
　　那一刻，他甚至没有看到我，他的眼直视着东方。我知道，他只看到冥泉，以及冥泉四周的土地，那些他将要征服的地方！
　　***
　　冥泉的冰湖上。
　　脚下，有两条路。
　　往北，不一日冽川冰凌的撞击声便会响彻寒水苍莽的天地，绕道百泉林，经过林中潺流的溪泉时我就会重新回到妈妈的身边，穿过密林，向阳的山坡上有晴庐，我的家。
　　往南……
　　我不知道往南的路会是什么样子，会去到什么地方，会遇见什么人，会遭遇什么事情。
　　我害怕。于是往北走。
　　雪峰被抛在身后，那是在晴庐小屋的顶上我和冥心时常欣赏落日余晖的一座。每当夕阳为冰封雪白的山巅蕴染玫瑰红的笑靥，我们都会紧紧相偎。
　　我忽然停下脚步，往回看。
　　回到晴庐去！回到晴庐去！
　　有个声音催促我，拉扯我，我不动。
　　回去干什么？我问这个声音，等待么？在小屋的顶上坐着，从早到晚的等待么？等祁或是冥心？他们中谁会回来，谁又不会呢？
　　谁会回来？谁不回来？
　　我发疯似的向南方跑去。
　　***
　　南国亘炎是一片沙漠。
　　骄阳千里，黄沙漫天，极度干燥酷热的气候使我难以适应。这个地方与我曾经到过的两个国度太不一样了。北国千年冰封，西土四季分明，然而，寒水的冰雪和金祁的秋雨，在到达冥泉时都怯然止步。烈日，统治了这方南面的国土。它像一个得逞的暴君，张扬肆掠，而且无处不在。
　　一条如长蛇般的帝国军队蜿蜒于炎国的土地上。
　　向南，十里，二十里……眼前除了黄沙还是黄沙。沙漠恶劣的环境到底影响了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的速度，我的马很快超越了步军，前方的马队依旧绵长壮观，在这个沙丘上望过去，天与沙的交界处，无数黑点蠕蠕移动，还要往天的更尽头去。
　　水快喝完了，喉咙仍似火烧般要爆裂开，座下的这匹白马狂弛了大半日，这时也呼呼喘着热气，它撑不了多久了。看来，今天是无法赶上祁的王驾了。是一个人在沙漠中熬过今夜，还是到祁军的队伍中请求帮助？我犹豫不决。
　　忽然，我发现有一个黑点在向沙丘这边移动。它来自祁军队伍的方向。那里传来一阵骚乱的人声。
　　黑点近了，在视线里放大，那是一个人。身材矮小瘦弱，像是未成年的孩子。他头顶火红的颜色吸引了我的目光。红发、金目，我回忆起小时候听冥心对炎人的描述。难道那是炎族人的孩子？祁国的军队中又怎会有炎人？
　　那孩子跑得很快，口中咿咿呀呀。
　　“珂兰……珂兰……”
　　我听见他在喊，手指着沙丘的方向。他的声音被身后几声粗暴的呼喝淹没。
　　“站住！”
　　几个兵气恼的怒喝。孩子不停，急奔中一个趔趄，扑倒沙中。他挣扎着爬起来，追兵已到。一个兵上去一脚把孩子踢翻，几人一哄而上，拳打脚踢。
　　“住手！”
　　我大喝，策马冲下沙丘。那群兵大惊之中四散躲开马蹄，我勒住马缰，跳到孩子身边。
　　“喂，你没事吧？”我扶起那个瘦小的身体，他伤得不轻，满脸满身都是鲜血。他轻轻“唔”了一声，张了张眼，眸中果然有一点金子般的颜色。
　　“珂……兰……”他迷矇的眼神越过我的肩向远方搜索，忽然头一垂。
　　“喂！”我吃了一惊，摇晃他的身体，孩子失去知觉，完全昏死过去。
　　我连忙把他抱起来。
　　大夫，哪里有大夫？我的脑中有点混乱，不知道是因为疲惫与缺水还是过分紧张了。
　　那群作恶的军兵挡住我的去路，刀枪在手，神情却是慌张的。
　　“什么……人，你……你是？”一个人结结巴巴的问，他瞥见我从披风中散落出来的头发，神色更加疑惑不安。
　　我却猛然警醒——去军营，那里一定配有随军的医生！
　　我立刻抱着孩子上马，两腿一夹马肚，手中马鞭扫向前方。几人大惊向旁躲闪，我很轻易的冲了过去。
　　“阿炙！阿炙！”
　　白马驰近祁军队伍时，一个女人大叫着想要奔来，手脚却被铁索扣拉住。我放慢速度，这女人也是红发金目，她盯着马背上的孩子，神情紧张的大叫：“阿炙，你怎么了？阿炙！快看看妈妈啊！”
　　原来是孩子的母亲。
　　我忙将阿炙抱给她。女人一看孩子布满血迹的头脸，浑身一哆嗦就扑倒在地。旁边几个同样戴着镣铐的炎人忙把她搀扶住，他们围住阿炙，女人唤着孩子的名字，亲吻他的脸颊和手掌。
　　“他只是昏过去了，要快找大夫看看他！”我着急的拉住痛哭流涕的母亲，她的神情和动作，仿佛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似的。
　　她转过头来，吃惊的看着我。
　　我把阿炙抱起来：“你不要伤心，我会找大夫治好他！”
　　所有人都睁大了他们金色的眸子盯着我，那神情仿佛惊讶到极点。
　　“怎么？”我疑惑的问，将耳朵贴近阿炙的胸膛，还有心跳，他还有救啊！
　　“他们不会救我的孩子的！”女人忽然颤声道。
　　“为什么？”
　　“因为……”女人流着眼泪，“我们是炎人！”
　　我大惑不解。
　　“是炎人就不能……”
　　我的话被一记清脆的鞭声和随之而来的一声惨叫打断。一个炎人跪倒在炽热的沙地上，裸露的臂膀上鲜血淋漓。紧接着，又有几声鞭响从不同方向抽打，围住阿炙母子的炎人瞬时倒下一片。
　　“跪下！畜生！都要反了吗？”
　　喝骂声来自身后，我回头，与那个正在举鞭军官人四目相接。他震动了一下。
　　“你是……”
　　又是几声惨呼，那孩子的母亲也被鞭打在地，口中发出呻吟。
　　“住手！住手！”我冲着那些蜂拥而上的祁兵，大声阻止，“你们为什么打人！不许再打了！”
　　挥鞭行凶的祁军俱都一怔，询问似的看向那个带头军官。
　　“你是什么人？”军官问道，目光疑惑，“你的头发……你是寒水人？”
　　我点头。
　　“寒水已是我大祁属国，”他的眼睛在我脸上转了又转，忽然嘿嘿一笑，“念在你也是我大祁子民，而且……”他又嘿嘿笑了两声，“本军爷不跟你计较。放下这个炎人，你快走吧！”
　　“我不走！”我对他道，“除非你放了这些炎人！”
　　那军官双目瞪圆：“放了他们？”他瞪我看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姑娘你做梦呢么？”笑罢将眉一横，“快走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就是她！就是她！”祁军人群中忽然跑出两个人来，指着我大叫道，“刚才这个炎族小杂种逃跑，就是她把人救了，还冲伤了弟兄们！”
　　“你！”那军官厉声暴喝，“好大的胆子！”手扬起，就是一鞭。
　　我跃开，鞭子抽在我脚旁的那个女人身上，她痛叫一声，浑身颤抖。周围的祁军一阵哗然，那军官也大大吃惊，没有想到我轻易躲过他的皮鞭。
　　“哟，原来是个会功夫的！”他怪声叫道，手又连连扬起。
　　我感到浑身热血涌向头顶。每一鞭，我躲得过，那些被镣铐锁住的囚犯却躲不过，他们□□的背脊和头脸被抽出条条血痕！
　　可惜没有冰卢！我突然就想到——如果有剑，我便可以保护这些受欺辱的炎人，而现在……
　　只能先带走阿炙突围出去了！
　　看准时机，我将身一扭，躲过袭击，腾出抱阿炙的手来捉住鞭稍，向外猛推，那军官立足不稳，斜斜冲撞过去。这一冲之势撞倒正前方的几个祁兵，我脚下用力一点，迅速向前跃进。

　　看一眼手臂里的孩子，他还在流血，干裂的嘴唇却显出灰白的颜色。身后追兵的呼喝声远了，但我也偏离了祁军行进的方向。再往前走，极目之处已没有人烟。
　　日偏西，远远天边，霞光初现，夕阳像一整幅艳丽织锦，徐徐铺呈开来，染红天上的云朵和脚下的沙土。
　　我舔一舔唇，太渴了，手臂也变得沉重。
　　也许该回头？阿炙需要大夫，这里除了祁国的军队，什么人也没有。我再次望望那一片无垠的沙漠。
　　忽然，远方出现了一带似城郭状的轮廓。
　　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太急迫，所以出现的幻景。但不，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座城——红色的城。
　　夕阳下，这座规模颇宏伟的城像是浴在火中一样，与天上的彤云和地上的红沙连成一片，组成一道极壮丽的景象。
　　怀里的阿炙动了一下。我低下头，他的眼睑颤动着。
　　“阿炙。”我唤一声。
　　“唔……”孩子痛苦的呻吟，浑身痉挛似的抽搐起来。
　　“阿炙，你忍一忍啊！”我把孩子抱紧，手心泌出冷汗。
　　但愿——但愿这座城里的人可以帮助这个可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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