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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值(2)
谢妍在右银台门前面站了许久,方才出宫归家。因已取得皇帝许可,次日清晨,她便径直前往兰台值守。
岁除之日向来无甚大事,她来时特意带了两卷书消磨时间。可这日实在太过清闲,不到半日,她就将书看完了。眼见天色还早,她决定到书库挑一点书。出了值厅,她在集部里随意选了间房,推门进去,没想到里面竟然有人。
那人闻声回头,却是丁莹。
“咦?”谢妍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她知道丁莹喜欢泡在书库里。可各处衙署前两日就放了假,今日还是除夕,她居然还在刻苦攻读?
丁莹也没料到会撞见谢妍,有些赧然地回答:“昨日夜读,学生对其中一处略有疑问,所以来此查阅典籍。”
谢妍失笑,温和地嘱咐:“难得休假,也该好好放松下。京中的傩舞你可看过?”
不止是宫中,除夕的京城街头亦有盛大的驱傩仪式。
丁莹摇头。她虽入京两年有余,但前两年的此刻都还在紧张备考,没怎么出门凑这些热闹。
“京城的傩舞倒是比别地更可观些,”谢妍笑道,“你现在回去,应该还能赶上。”
丁莹应了,将书卷放回架上。她刚要出门,却忽然有些迟疑,回过头问:“恩师不回家吗?”
“我今日值守。”
丁莹愣了。为防晚上和节假期间有急务,各部衙署每日都会安排人承值。秘书省虽是清闲之地,其下属官依然要轮流值宿,只有秘书监可以例外。如今秘书监空缺,谢妍是秘书省地位最高的人,还深得圣眷,应该没人敢安排她在除夕当值,多半是谢妍自己的选择。
“恩师其实是很体贴的人。”回过神后,丁莹由衷感叹。
从在科场布置炭炉的时候起,她就觉得谢妍不像是传闻中的奸臣。接触得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时至今日,她已经可以确信那些言论中的大多数都是诋毁与中伤。
她这么一夸,倒让谢妍有点受之有愧。不过她并不打算向丁莹透露今日值守的真实原因,遂看着旁边的书架,随口编了一个理由:“说什么呢?我就是想来这边偷个懒,省得被排到去翰林院当值。”
丁莹摇头:“今晚是除夕,翰林院应该也不会有事。若是有,必是大事,到时即便恩师在秘书省也躲不过,一定会被召去。”
言下之意,即是说她偷懒之言根本站不住脚。
谢妍白了丁莹一眼:“就你聪明。”
丁莹莞尔。这时候的谢妍竟然让她觉得有些可爱。接着她便想到,别人在除夕之夜阖家团圆,谢妍却得一个人守着这冷清清的衙署。她很是过意不去,一双脚再也迈不动步子。
“今晚可有人与恩师一起守岁?”她问。
谢妍摇头。她在京中的亲人不多,也不想这时候去打扰他们。
丁莹思忖片刻,婉转开口:“其实学生在京中没什么亲友,家中亦是无人……”
这话并不完全准确。郑锦云替她引见几位女官后,她与李如惠在这半年里也逐渐熟悉了。李如惠又将她几个同年介绍给她,再加上与袁令仪共事了大半年,如今丁莹虽不能算交游广阔,也还是有一些朋友的。何况家里还有豆蔻等她回去过年。不过她租住的房舍是已经致仕的王尚书宅内的一处偏院,豆蔻这半年已与王府的仆从混得很熟,她又是能自得其乐的性子,即便自己不回去,应该也能找到人作伴,丁莹便先将她忽略了。
谢妍果然听懂了丁莹的暗示。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丁莹朋友稀少的时候,便想丁莹说来查找典籍会不会只是托词?或许她是因为家中冷清,才会在除夕这天也泡在书库里?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出言邀请:“你愿意留下来伴值吗?”
正中丁莹下怀。
*****
鼓乐声遥遥传入值厅。不久之后,又有一阵红光透过窗棂映入室中。丁莹知道这是宫中开始驱傩与庭燎(注1)的征兆。仅从这火光声响,便能想见规模有多宏大。
不过丁莹只听了一阵就失去了兴趣,反而不住地偷瞄坐在案前看书的谢妍。
独自守着官署度过漫漫长夜未免太过寂寞,不少官员也会在承值的日子里邀请三两好友作伴,称为伴值。丁莹没有伴值过。她出言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谢妍竟真的请她留下。
在秘书省近一年,她渐渐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面对谢妍时已经镇定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样患得患失。可此时她想到这一整日都要与谢妍相对,那久违的紧张感竟然又回来了。
“你……”谢妍忽然开口。
丁莹一惊,连忙坐直了身子:“恩师有何吩咐?”
谢妍摇摇头,放下书道:“只是刚刚想起来,明日一早还有大朝。你的朝服应该还在家中吧?要不要我遣人去一趟你家,先取来备着?”
丁莹是九品官,没有参加常朝的资格,但是朔望朝会,还有每年的冬至、元日大朝仍是必须去的。
自从谢妍邀请她留下,丁莹就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此时被谢妍一提醒,她才想起还有这回事,连忙道:“那就有劳恩师了。学生现居王尚书家东院。”
谢妍想了想,问了一句:“王承家?”
“正是。袁校书说我之前租住的房舍离官署太远,往来不便。她知道王尚书府上正好有空房,也不介意赁给我。学生就搬了过去。”
谢妍点点头,出去叫了一名仆从进来,让他去一趟王宅。丁莹又托他给豆蔻带句口信,说自己今晚有事,留在衙署不回家了。丁莹说完,想起她先前告诉过谢妍家中无人,不免有几分心虚,偷偷看了谢妍一眼。好在谢妍并没有留意她同家仆说的话。她见火炉中的木炭被压得有些实,正拿起火钳,要拨动炉炭。
丁莹见状,急忙将人遣走,然后去接谢妍手中的火钳:“还是学生来吧。”
谢妍没有与她争抢,任她取走了钳子。
丁莹调整了一下炉子里几块木炭的位置,火苗重新旺了起来。她问谢妍:“这温度可还适宜?”
谢妍点了下头,又交代她:“你还未用饭吧?这几天公厨无人。我图省事,今日只带了几张胡饼,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不过我记得袁令仪经常会藏一些果子蜜饯,你也可以去她那里找找,先垫一垫。晚一点我再想办法。旁边小室里有张矮榻,你若累了,便去歇一下。还有……”
“恩师,”丁莹温和地打断她,“不用担心我。”
她留下来是为了陪侍谢妍,不是反过来给她添麻烦。她也不是什么富贵出身,衣食住行都不挑剔。
“那……”谢妍顿时无话可说。丁莹来秘书省大半年了,成为她的门生则是两年前的事,若算上山神庙那次初见,时间就更长了。按理说,她们应该很熟悉了,可她觉得丁莹像是有意与她保持距离,总有生疏之感。不过丁莹礼数周全,除了和她不太亲近,倒也挑不出别的毛病。
丁莹素来寡言,但她想自己若一味沉默,岂不是失去了伴值的意义?她于是主动开口:“恩师平日也会让人伴值吗?”
“并不会,”谢妍回答,“这四五年来,你还是头一个。”
丁莹略微吃惊。谢妍的朋友不少,竟然都是独自当值吗?
似乎看出她的疑问,谢妍一笑:“朝中女官数量不多,也比较分散;若是让男官相陪,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容易惹人非议。”
“恩师也会在意非议?”丁莹问。
初登第时,谢妍曾经让她不要在意外面的言论。而谢妍一直以来也表现得我行我素,丁莹以为她已经不会在乎外界的评价。
谢妍失笑:“我又不是草木,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不必要的非议还是能少则少。”
丁莹沉默了。外面的舆论对谢妍并不友好。因她与皇帝关系太过密切,朝中每有风吹草动,都不免有人怀疑到她身上。就连几个月前崔吉辞去相位的事,也有人猜测是不是她在皇帝面前进了谗言,致使崔吉被迫去职自保。这还是在谢妍从未与崔吉私下见面的情况下。丁莹现在才明白为何王瑗婚礼那日,谢妍与崔吉会用那样的方式沟通。若两人当真避开众人密谈,丁莹不敢想象外间会把这件事传成什么样子?想到谢妍这些年承受的种种压力,她竟生出几分心疼,望向谢妍的眼神也更加柔和了。
谢妍察觉到丁莹的神色变化,露出了然之色:“看来我的事,你听过不少?”
丁莹涨红了脸:“都是些无稽之谈,恩师无须挂怀。”
谢妍嘴角向上一勾:“倒也未必都是。有些事我指不定真做过。”
逼死前夫的事也做过吗?丁莹心里嘀咕。不过她记得郑锦云说过,谢妍不喜欢提那个人,并未讲出口。再说今日是除夕,何必让这些无谓的事影响心情?
“恩师若不嫌弃学生乏味,”她最后只是说,“以后都可以叫学生伴值。”
谢妍怔住,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可别随便许诺,我会当真的。”
丁莹认真看着她:“只要恩师愿意,学生随时侍奉左右。”
谢妍垂目,竟是她小人之心了。刚才她发现丁莹听过她的传闻,暗自猜测莫非她受传言影响,对自己的品行有所怀疑,故而刻意保持距离?可丁莹这样提议,显然对她并无芥蒂。或许她只是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才这么不远不近地和自己相处?
她心中释怀,微笑着说:“那倒也不必,像这样偶尔一次即可。”
皇帝对丁莹十分看重,将来定会大力提拔。她以后可不会太空闲,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丁莹却是暗自欣喜,谢妍没有拒绝,那就有相伴的可能。哪怕只是偶尔一次,对她来说亦是弥足珍贵。
谢妍心结既解,也来了兴致。她想两人这么干坐一整晚未免无趣,不如找点事情消遣,于是问丁莹:“你想不想吃点茶?”
*****
注1:唐代过年习俗,要在庭院中生起火堆或点上灯烛,在火焰中送旧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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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两人太不熟,导致快十万字了,才第一次正经谈心。之前写浮生时,人家十万字都在一起好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