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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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回 遗民观白骨白塔 国士请招隐招魂



      此人姓唐名珏,表字玉潜,祖上乃扶风人,又常自作《扶风歌》,人称扶风公子。满腹经纶,惊才风逸;又仗义忠直,最好为人,清声远播。乡邻皆谓“宁被刑戮加,不为扶风公子所短”,其爱敬如此。现唐珏年方三十二岁,居于会稽,栖迟衡门,掩扉守静。当国家乱亡之际,只是授经西舍,聊足奉母而已。
      是日唐珏偶在街前买书,听众人栖栖遑遑,讲出这一段来,“叵耐这群河西的凶僧,赶走陵使,掘了坟墓,夺了田地,又将杨大官人下了狱;因他是杨驸马堂叔,今天闻说又加了谋反的罪名。这些凶党,怎不去下十八层地狱受一刀一剐!”唐珏乍闻盗陵事,当下并不出言,也不买书;负手踱向酒肆中坐了自斟。那些酒肆闲客,也正都议论叹息不休,都交头咬耳,不敢高声。
      忽然喧闹起来,唐珏因抬头看,原是一伙浪子少年,正吃擂茶划拳,失手打翻了一个插花古董瓶儿,店家扯住要赔,吵嚷起来。正没分解处,旁坐一人起道:“些须小事,也值的一场争执?” 众少年一看,乃一身长不过六尺的儒生,看他年纪甚轻,都喝道:“大爷每的事,你这小头巾则敢兜揽甚么?”那人却向身边将出一贯钞来,“算在我身上”,打发店主去了,向众浪子笑道:“现国亡主辱,龙骨曝荒。尊客好性气,不向大处用,却往小处争闲。此处尽有北人,不免被人看轻了。”
      少年辈闻言,讪讪罢了手。唐珏孰视半晌,唤酒保来道:“说与那几位兄弟,唐珏家中今夜略备薄宴,多请赏光降临。”唐珏虽白衣贫寒,为人乡里无一不敬的。那酒保低声道:“公子不知,这里面其实有些亡命凶徒。不惹他每罢!”唐珏道:“你只管去说,我自省得。”酒保只得将话分咐过去。
      唐珏即刻归家,将事禀明母亲,亟将家产货卖,才得白银百星许。又执券抵当行货,复得百金。忙搜购美酒,买一腔羊,预备宴席,单待天黑。到晚间,果见白日一帮浪子纷纷来至。那个儒生不知如何与彼厮混的熟,竟也随来了。唐珏殷勤相请入堂坐席,众少年胡乱坐了,都揎拳掳袖,也不相让,也不安席,只一味肆呼高叫,开怀吃喝。唐珏不停手价把盏劝菜。那儒生却坐在下首,杯筯未动。顷时风卷残云,酒罄盘空,酣然尽欢。少年辈方都推为首者。
      便看为首者起身,恭恭敬敬,也学着行个叉手礼,问道:“俺知扶风公子是第一等儒人君子,俺等是世人不齿的泼皮浪子,本有天地之别。今日承蒙高目,与俺等这般体面,叫来尊府造次。却不知公子相请俺辈,所为何事?若不吃这酒时,恐君生疑;既已吃酒,俺等规矩便算交结了,公子有话,还请明告。”唐珏潸然泪下,起身拱手告说:“杨髡仗势横肆,尽发我皇宋官家陵寝。可恨唐珏书生落魄,无能救国。有心收掩龙骸,又力恐不逮。故相求诸位英雄襄助,共收先帝骸骨,则是看皇宋三百年恩泽份上!”
      那些少年闻言,竟都望着那儒生,拍手笑道:“这位先生好神通,公子高义,早已被他猜着。既然如此,我等谁不是大宋百姓,谁没个报国之心?既然公子有意,这场事业,包在俺等身上便了。”
      唐珏久已留心看那儒生,此时惊道:“珏之心事,高士如何先知?”那儒生抚扇笑道:“今日公于酒肆中露意,小可是以冒昧揣度。扶风公子,果然名下无虚!只是总浮屠眈眈狼视,事露奈何?”
      唐珏道:“某尝运筹至此。今四郊多有白骨,以伪乱真,谁复知之?”儒生点头。众少年皆慨然道:“既如此,我等凭君差遣。”唐珏因约:明夜一更时分,约于萧山下,又戒众少年千万守口勿泄。少年辈恭肃唱喏,成誓而散。
      唐珏独留下那儒生,延入内室,重新见礼。灯下见他:眉目盛飘逸之精,形容有慑人之气。虽在年少、如女相,颇有威严。暗思:或是与罗铣一般的内官。问道:“白日失于匆忙,不曾请教先生姓字。今日逡巡,必有指教。”
      那儒生笑道:“两贼相得,得形于默,何用通名?我想会稽诸陵,非有桀纣之暴;徒为杨髡一贼贪虐遭此横祸,至于断残支体,受鞭尸刖骸之耻;纵夏桀汤纣,亦辱不及此:我本谓江东士人将群起而攻杨髡。谁知天下钳口,动孟阳之哀者,惟公子一人。公子复无人可用,召此闾里轻薄儿。此辈虽尚性气、堪用命,然多不拘小节,酗酒失言,惹是生非多矣:事急一用则可,周全大事不可。况会稽萧山,也唯有三位官家陵寝。如高、孝、光、徽、钦等,将如之奈何?”这也正是唐珏一大心事,忙恭敬起身道:“请先生教我。”
      那儒生道:“杭州内外,岂无别个遗黎忠义?公子何不择二三子可与谋者,一同措办?”唐珏深以为然,道:“如今杭州城中,大夫士人零落尽了。有胆识有忠信的,或被伯颜掳去北;侥幸脱逃者,如文丞相,便去干事业了,都待不住杭州。现有堪谋大事者,除非东嘉林景熙:他是个太学生,是某至交相知。因他不在太学扬名,也不曾押去北,还在此间;其人周密警敏,忠义可信。又有泉州谢翱:此人专治春秋,深明大义。屡试有司不幕,落魄杭州;虽为人言语不多,堪托大事。唯此二人,若说为收取龙骸,是敢拚命做下的。旁个不独不足与谋,一发更不敢告与了。”儒生颔首道:“也不在人多,只是事不宜迟。”
      二人计议定了,次日清晨,唐珏便往杭州相延二人,说明来意,二人都道:“早有此心,苦恨无可语之人!既然扶风起意,我等又何惜一死?”林景熙听说唐珏为此破家集资,长叹不已,忙又引一朋友名王英孙者来。此人早年从皂吏立业,连年数度发过财,现家道最丰赡;闻扶风公子欲行事,情愿相助。当下众人俱至唐珏家。王英孙见唐珏家徒四壁,环堵萧然,叹道:“不意世间复有人物如扶风者!”这三个感叹不已。
      谢翱因道:“事须速做,现今杨髡派僧众守陵,官府炎助;一有动静,便拿人下狱,只恐决撒了牵累平人。不知如何做成?”儒生道:“番僧重利,只可贿赂得。”唐珏道:“我已将银二百两向银坊熔过,重铸作百十余牌,诸公可分携之,趁便行事。”
      那儒生道:“事不能缓做了,今夜便行。陵寝八处,须有分派。萧山四陵,是众游侠去,我与扶风任之;其余陵寝,公等自领。”谢翱道:“南渡以来,唯有高宗、孝宗两位,是有心光复的好官家。我愿去永思、永绍二陵。”王英孙道:“徽钦二帝生前蒙尘,复有身后之辱,令人怆生。我当往殓二帝遗骨。”林景熙便领了光宗陵。
      当下分派已定。唐珏将出木匣若干只,上覆黄色丝绢,已各署帝名、陵名,分付几人;约次日戌时于宝山之阴、天章寺前埋瘗。几人辞去。是夜,唐珏率众少年上萧山,那儒生在山下守望。一夜将过,众少年下山,得了四陵遗骨。唐珏又将银钱相酬,少年各去不题。
      却说这边林景熙拆去了巾,换了一领百结鹑衣,秃鬓趿脚,背着竹箩,挟着竹夹,俨然一幅乞丐相,腌腌臢臢,捱上山来。于路拣拣拾拾,遇物便夹投箩中,僧人看了,都道是乞儿来拾荒糊口,遂止是呼喝叱去,并不经意。林景熙一壁拾,一壁走,悄悄挪至坡上。见零星骨殖散乱遍地,已辨不出人形了;也不顾掸灰尘,尽情拾入箩中,依前佯装,慢慢踱下山去。
      这边谢翱来永思陵前,望见两西番僧把守,躬身上前,向身边尽取银牌与之道:“也不敢望多,得高、孝两家陵骨足矣。”西僧见沉甸甸数十两白银,看得过了,扬颔一指。谢翱忙走去,望着遍地乱骨恭拜一回,以两函收之,即下山去。
      王英孙独上西陵去收徽钦二宗尸骨。谁知此处不见一人驻守。别处都棺椁散坏,尸骨零乱;此处却两具棺材好好在穴中,暗道:分明神灵护佑。二帝生前辱甚,死后不至过辱,也未可知。急向前看视,却见徽宗柩中,惟朽木一段,又视钦宗柩中,惟木灯檠一杖而已,舍此之外,全无他物。王英孙怔住了。方知二帝遗骸浮沉沙漠,始终未还矣。王英孙不敢多耽,一步一跌,踉跄下山,往天章寺来。
      几人都已至此,皆呼侥幸。王英孙因将徽钦陵所见说了,唐、林、谢再想不到,都大惊。林景熙年最长,又在太学,叹道:“幼年时,常闻长者忆及当年还梓宫事:六七年中,凡九祈金国。至还时,高宗皇帝亲至临平奉迎,易缌服、具哀礼。诸公论功受赏,宫帑大费而不惜,一时朝野以为盛事。谁知如此!木火运移,衣冠道尽,一至于此乎!”不知此身何属,今夕何夕。哭了一时,安葬木函。那敢立坟书碑,只将抔土掩平。唐珏复从故常朝殿中,移来冬青树一本,植于上以志。且喜这一场事,神不知,鬼不觉。
      当下几人跪拜奠享如仪,痛哭尽礼。林景熙因仰天长啸,赋诗云:
      冬青花花时,一日肠九折。隔江风雨晴影空,五月深山护微雪。石根云气龙所藏,寻常蝼蚁不敢穴,移来此种非人间,曾识万年觞底月。蜀魂飞绕百鸟臣,夜半一声山竹裂。
      唐珏击节和曰:
      冬青花,不可折,南风吹凉积香雪。遥遥翠盖万年枝,上有凤巢下龙穴。君不见,兔之年,羊之月,霹雳一声天地裂。
      谢翱亦和曰:
      冬青花,冬青花,天崩地拆心讵折!朔气摧枯昆池涸,须叟青英成霜雪。阆苑忍听龙豕斗,瑶台翻作狐兔穴。扶桑万代日出穷,萧山一片凄凉月。戈矛未解犹男儿,何时试手补天裂!
      王英孙亦和曰:
      冬青花,天赋荣衰岂堪折?汉祚将移乾坤易,春尽江南来飞雪。万年枝上鸟鹊栖,古木根底瘗龙穴。宇魂归去意转迷,山前犹是当年月。秦镜应鉴南冠心,一倾钱江哭天裂。
      唐珏复口占绝句云:
      珠亡忽震蛟龙睡,轩弊宁忘犬马情。亲拾寒琼出幽草,四山风雨鬼神惊。
      林景熙亦吟曰:
      一抔自筑珠丘土,双匣亲传竺国经。只有春风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
      谢翱亦吟:
      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寒起暮鸦。水到兰亭转呜咽,不知真贴落谁家。
      王英孙不擅文字,故无别表。因见那儒生手抚冬青,一言不发,问道:“可能请教足下尊性高名?乡梓何处?来日海角天涯,言语亦可通问。”那儒生笑道:“无名之辈,不欲世间知我。——扬州许飞,贱字承晖。”
      因吟说:
      乔山弓剑俱成灰,斑竹临江百雁回。犹忆年时寒食节,天家一骑奉香来。
      旁人都不知情,谢翱惊道:“不意尊兄正自是扬州许承晖,却不是天缘凑巧!”唐珏讶道:“怎么皋父早知许兄令名?”谢翱笑道:“不是我,乃是文丞相念兹在兹多时了。”唐珏这方明白。
      原来文天祥勤王来时,谢翱曾为宾客。后来吃伯颜驱散了勤王军,与文山失散期年。谢翱喜得说:“日前文丞相有书来,已开府南剑州,再三嘱某等四下寻许兄行迹,好取去相见。今日遇见,岂非天意!某本待此间事完毕,便赴南剑州追随丞相干功,天教在此拜会许兄。就请许兄同去,拨民水火之中,遂男儿平生志愿,不枉生人一场。”
      原来这儒生便是飞琼。领了测算之命南来,就闻得杨僧胡作;故在杭州盘桓,以察时变。因见唐珏举动不常,一路暗访至此。此时闻谢翱言,真个哭笑不得。只得说:“方外之人,何劳相公、皋父挂怀?”
      谢翱叹道:“许兄之事,丞相信中皆已言明。某以为虽有旧忿,如今沧桑数变,前尘难说。许兄禀不世之才,即不得赵宋涵濡之恩,亦籍天家阳和生育此处,岂无匡济之志?一味拘泥恩怨,跼跻目前,辜负了男儿胸臆。”飞琼不欲言语纠缠,含糊道过几日当有答话。谢翱蹙眉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何拘拘然如此。”又问唐珏等:“诸公何不同往,襄助朝廷大事?”
      唐珏、林景熙道:“我等素乏谋略,乃白面书生,无益于国。况会稽是甚么去处,我等做下这样一桩事,瞒的几时?若官府追究下来,该我等出首。”谢翱道:“却又来,却不道走了的无事,见在的吃官司。趁此时一起走罢休。”
      王英孙不答话。唐、林二人恐牵连平人,执意不肯去。许飞连日见谢翱言语温吞,却是省事的人。一早看出王英孙是割舍不断产业家计之意,明仗他有钱,压得下,唐、林却是立意当罪。此时道:“几位安住,听我一言:公等今日,是尽人臣忠心,然而行事未彻。吾辈虽知真龙幸免,然坊巷所闻、史官所书,悠悠众口,照旧只道是官家曝骨草莽,难洗此羞。倒不如我等自曝行状,庶减国辱于万一,方是行彻。还有一句:我料众番僧多半闹不出来,此事不至决撒。我与皋父且留此探听消息。若无事,自可放心前去。”王英孙奇问道:“便是为了盗陵,吃官司的尽有。我辈是顶风头做下的,怎见得番僧不肯闹出来?”
      许飞笑说:“杨髡不是读书的人,是个教僧,休以文人之心论之。他荼毒诸陵残骨,又派人严看密守,此不独为辱先帝,要紧处在作藏密之法压胜。我料他不日必将建塔施咒。若不得真骨,还作甚法来?要得真骨时,须将杭州城翻过。他那徒弟,也只得做个瞒上不瞒下,那敢将实情告他?”众人半信不信,揖别各回。谢翱强要许飞同宿观音庵,又相劝了许多话。
      次日恰是盗陵整七日。杨琏真迦命蕃徒往裒诸帝遗骨来,一面聚杭州诸佛所首僧,道:“我奉着皇帝的旨意,帝师的圣教,来江南建八十一处佛所,这桩大业将成。当复作甚功德,向陛下、帝师陈说?”
      宗允道:“莫如建七宝塔。我闻如是:‘佛前有七宝塔,从地涌出,住在空中,五千栏楯,龛室千万,无数幢幡以为严饰,垂宝璎珞宝铃万亿而悬其上。诸天龙、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侯罗伽、人、非人等,千万亿众,以一切华、香、璎珞、幡盖、伎乐,供养宝塔,恭敬、尊重、赞叹。’可见作佛塔之无量功德也。”
      杨琏真迦哈哈笑道:“我正有此意。建塔更不用七宝装饰,只要白塔一座,将南国皇帝骨殖永远镇压,我再以无上密作法加持。可保皇元长久,江南速平,天下安定。”宗允合掌道:“善哉,善哉!”
      一时众蕃徒领命来至各陵,方知不见了诸帝骨骼。没奈何,只得杂取牛马骨骼还报师父。杨琏真迦就命在宋国故宫中破土筑塔,压住骨殖,名曰“镇本塔”。杨琏真迦又毁南郊天坛,以其木石为佛寺之基。
      且说谢翱见杨僧真个遣人收骨,又作塔压胜,都被许飞说中了。谢翱却往那里得知他也是宗教人来,只信了文山说他才高,心下老大敬佩,更加缠磨不放。许飞只得答应偕行。谢翱喜道:“吾正将返乡求义士,倾家赀、结乡兵以赴难。明日便与承晖同赴南剑,阽危扶难去也。”谁知次日早起,不见了许飞,唯留书一封,题明文丞相亲拆。谢翱只得持书自去。
      且说飞琼不辞而别,到底不放心:知道杨琏真迦等是不留地步、毫无畏惧的人。目下虽无事,恐久后陷了唐珏等性命,当下苦思周旋之法。当下街前徘徊,经过一家大宅,前面众人簇拥着一个员外过来,都道:“杨官人,且喜无事了。”有不知的问,那些人都道:“是驸马杨镇的堂叔杨玠节大官人,旧官侍郎,是会稽本地的大财主官人。前日被冤告侵吞寺田土拿下狱;又被守藏吏姚溶趁大官人在官,盗了家产,又诬告大官人与僭益王、广王私通谋大逆。上报到杭州总管府,将杨大官人严刑拷打,大官人熬不过刑,因自诬服狱成。是这杭州府的推官申屠致远轮值,重审此案,才得真情,杀了姚溶,与大官人雪了冤,释放宁家。”都夸赞:“这申屠父母虽是个北人,却是好官。”七嘴八舌,说全一篇。
      飞琼闻言暗喜。原来这申屠致远生在东平,乃父是前金遗民,一生不曾出仕。飞琼跟着崔斌久在东平,听相师常说起他一家鸿儒来,因向伯颜举荐了,作谋士从军。伯颜因承制授之职,看重他性格温平,崇文好礼,教他做了杭州推官,执掌刑狱,在安百姓。当下听百姓交口赞致远,想道:现杭州风声正紧,他敢顶风放人,是有胆识的。或可与杨僧周旋,与唐、林为地也。急往杭州府来,拜帖直说平沙公主来至。
      申屠致远不敢怠慢,恭谨迎出,却看公主故作儒生妆扮,心中疑惑。——在东平知这公主惯男装化名随崔斌往来儒林中;不知今日是何故。因请公主上坐,动问:“公主移玉纡尊,不知是何钧教?”飞琼张了张口,只叹出一口气。半日,道:“杨总统的事,长官知否?”
      致远叹道:“那能不知!他现掘尽了帝陵,又要在宋故宫作浮图。前日又要取高宗所书《九经》石刻与塔作筑基,闹来总管府。是下官坚执不松口,他方罢了。听说现在诸皇后、公主墓也将及掘遍。下官恐此后风气一变,天下无不掘之墓也。”
      飞琼叹说:“掘墓也罢了!我与长官说实。长官知萨仁图雅原是宗教里的人。四月里京里佛道奉旨辩论后,我固知西番是来江南做业的。真个今见杨髡起塔,叫人恨死。他只是怕民怨不深!江南新平,民尚怀宋。不思抚恤,反行压胜!我闻‘以不仁得之,复以不仁守之,祸及当世。’江南战火不断,安定事不做的两件,又大激人怨。此事未必不成我朝大祸根也。”致远会意,叹说:“现佛子势焰,恰是掀天官府。凡干碍教门之事,遮莫总管府一件不得插手,杨髡还要强做罪名,将大狱来陷平人。行事如此,望有后乎?”飞琼点头道:“我正为此来寻长官,其中又关碍着几位义士做下的事。” 正说话时,下吏来告:有会稽杨玠节衙前亲拜。飞琼摆手道:“长官自去会他。”自隐入后堂。
      致远因迎杨玠节入,好言抚慰。杨玠节感激不尽,道:“感公大德,无以为报。现将黄金百两,略表薄心,万希笑纳。”就命仆从呈金。致远怒,掷金于地道:“君在官时,姚溶、杨琏真迦皆送银来,要致远害君性命。致远若贪图贿赂,以私害公,君岂复能在此乎!君既见致远行事,当知致远耻交权贵。君不知我,非我友也。请从此绝!”喝命送客。杨玠节羞惭无已,只得出去。
      飞琼在后隐隐知景,更加喜悦,便将唐林收骨事倾情告诉致远。致远再不料此,连连嗟叹,道:“不料杭州尚有如此人物!致远当保他无虞。”飞琼道:“适观公之清正,足以矫时。唐、林二人托于公,我无忧矣。”方放心作辞而去。
      不日镇本塔成,杭州大震。百姓悲戚,莫忍仰视。渐渐传出话来,白塔下镇压的不是诸帝的骸骨,真骨已被义士收葬了;又渐次传出葬骨的正是唐珏、林景熙,众人耳语目指,几人亦坦然自承,不为掩饰。是日便有杭州总管府差役下来唐珏乡里,道:“本官相请唐相公,不知是那一家?”
      乡邻里正于路望见差役来,多谓是事发来勾取人的,相顾吐舌。问那差役,又说并不知情。早有人偷着先来告诉唐珏,劝他速逃。唐珏时方在家读书,振衣而起,笑道:“无论斧钺,我生浩然无愧矣。”拜别母亲,从容出门,随来者去来总管府。
      谁知申屠致远见唐珏,忙迎入内堂曳坐,北面而纳拜道:“君此举,豫让不能抗也。”唐珏再不料此,问是如何。致远笑道:“致远不欲足下自专仁义,特来为君分之。”礼敬特加。唐珏先闻致远善政,又见他性情冲和,亦肯假颜色。致远因命自己长子伯骐拜唐珏为师,延置宾馆。知唐珏家贫,为其买田、聘士人妻,不数月,家业丰赡。后珏有三子,皆鼎立颀颀,乡人以为忠义之报,此是后话。
      话分两头。却说文天祥离了行朝,开府南剑州。正聚兵集财,经略江西,号召天下勤王。又命杜浒向江西募兵,吕武往江淮募兵,募得许多军马。又选辟名士,充实军幕,当下如火如荼。
      文山因思念母亲妻小,作书与二弟文璧,叫取全家来南剑州团聚。文璧得了书信,偕家从惠州赶来,为母亲年高,未敢跋涉,先送文山妻儿来。于路州郡多已失陷了,辗转几回路程,月余方至南剑。小儿女辈不惯奔波,文山之长女定娘、小女寿娘俱病死于途。文山迎着妻儿,不见了二女,大哭一场。一家且悲且喜,方是骨肉团圆。且说文山自勤王以来,受人钳制,郁郁不舒。至此方得施展抱负,复少得安定。同督府上下同心,军容日盛。时或有勤王民兵,或是义士来奔同督府者,均行奖掖。
      这日报旧勤王军中谢翱,引民兵三百来参拜。文山大喜,率将属出迎,二人携手入寨,畅叙间阔之思。文山因将谢翱引见与众人。谢翱四下张看,都是些新面孔。文山笑道:“都是新人,皋父不识得,我与皋父引见。”
      指第一位将军邹沨:“此是荆湖老将军,本是苏殿帅部下,奉朝命率本部随府。现任都统、江西招讨使。”谢翱观之:身长八尺,步趋稳重,沉勇刚毅,好个人材。
      第二位:“此是赵公宗白,讳时赏,乃咸淳元年进士。现为参议军事、江西招讨副使、随府典兵。”谢翱曾闻时赏议论慷烈,乃丹心君子。今见他神采明隽,形容风度颇与文相公相类,心甚爱之。
      文山复引一位长者,笑道:“清波先生陈公,乃泉州耆宿。”那老者须发皆白,即笑道:“龙复与丞相须是同年,安敢僭称先生!”谢翱知这陈龙复与文丞相是同榜进士,年纪较丞相却大的多了;此时观之,颇有前辈风流。
      文山又引一位青年道:“此是温州徐榛,回乡探父迷失路径,便来投同督府效力了。”又是:“赭山林琦,曾集数千义士捍卫海道,又率军勤王至此。”又绍介至书生林附祖,文山笑道:“林兄来此,却是一桩奇谈了。”谢翱问何故。
      林附祖笑道:“某本是许浦一介书生。当日鞑子知祈请使队里走脱了丞相,各处画影图形,要缉拿丞相。丞相是洪福天赐;谁知某却书生命薄!那天某将入城,就被鞑子捉下了,却指某定说是丞相。某百般自辩,这群鞑子只不信,说‘你戴青笠、穿皂靴的,又是书生妆扮,就与画中人一般,如何不是?’好歹将某押去虏将那里,寻了多人指认,都说不识得;又听说文丞相已经回了朝,又出外开府了,这才知某确非丞相,方释我出。某思来想去,必因与丞相有缘法,故特来闽投奔丞相了。”
      众人都大笑道:“这些北汉都是冬烘眼,不识人;这也是胡儿作成这段缘分了。”谢翱连连赞曰:“佳话,佳话。”然后是参谋张汴,秘书谢杞,干办许由,架阁李幼节,宾客林俞、林元甫等,一一见礼。谢翱因问:“旧勤王军中,还有谁在?”忽然一人走来,笑道:“梅壑江西募兵回,安置已毕。”文山笑道:“皋父方在问故人,却不来了!”
      谢翱看那人,却是刘沐,二人乍见都喜不禁。文山笑道:“我教小村专将一军,他却定要只做个督帐亲卫。不然,他也该去外募兵,就不得此时相会了。”片时杜浒亦到,身后还有两人,笑道:“却不是巧!叫我半路遇到曾家两位哥哥。”文山大喜道:“吾家尉迟敬德来矣!”那两个少年早抢上来参见。杜浒才看见谢翱,一把攥住,说不出话。文山携了那两个,向众人笑道:“是我表弟曾良孺、曾明孺。”众人多知文山有表弟明孺,十八岁为兵部架阁,精于骑射,朝中号“小尉迟”的,满口称赞不已。当下众人见过,文山教一齐同游都督府对岸九峰山,就在天庆观万福精舍摆宴与几人接风,良孺、明孺自幼承教于文山夫妇,笑道:“咱每先拜过了阿嫂再来。”文山着人引二表弟去后帐了。众人一齐把手登山,开怀畅叙。
      文山得亲故重见,大慰平生,将众人称赞一番。谢翱口拙语迟,当众从来少话,只听别人挥洒。席上杜浒说起募兵事,道:“说起来恼煞人。我往信州去,那知州百般不肯与我募兵。不独不募兵,他自己城里也不招民兵,好似太平光景一般。”赵时赏道:“杜架阁合当劝他结兵护城。”
      杜浒拍手道:“我正是这般说呢。我劝他说:‘元军入江西时,贵下首当其冲,须早打算。’谁知那知州听了哭道:‘他怎不先打衢州,反来打信州!’说死不信。我只得往宁都去了。”
      众人听了,笑骂一片。邹沨笑道:“你不会说话,多半害他哭昏了。若是引他笑一场,翻肯募兵,也未可知。”杜浒摇头笑道:“就是教小村这会说话、有机变的去,也不能从铁公鸡身上拔下毛来!”刘沐笑道:“这样啼哭郎君,是被鞑子吓破了胆的,谁说的他动?”众人哈哈大笑。明孺也已入席,闻言也笑道:“倒不须笑他,这比那上赶着做鞑子官的须见上。”
      杜浒见吕武不在,便问:“他往温州募兵,计日程该回了,怎生还不见?”赵时赏道:“想是路上有些难缠,故此迟延。”赵龙复笑道:“淮东沦陷,道路阻梗,吕将军往去募兵时,能挺身寇寨,化敌为兵,募得壮士三千;复能间关千里,率军刻期而回,这样胆识勇略,凭什么难缠事,也断然难不倒他。丞相安心候他好消息便了。”
      酒过三巡,谢翱忽然想起一事,因向文山道:“某在临安,曾见许飞来。他不肯随我勤王,自云去云南求道。只留书一封在此。”文山正酒酣眼热时,听见这句,酒醒了一半。急索书拆了封皮,取将出来,却是宋半壁江山画在帕上,要镇都用红绒绣出,文山细看,三路元军进逼之状指画了了,惊心怵目。背面几行字,蒙汉相间,写道是:
      汝只恃江海,我朝马蹄所至,天上天上去,海里海里去。
      后有一行小字批注:勿为高宗遁海事,蒙元非女真也。
      文山见信,心如堕在冰里。想起当时许飞所说,椿椿应验,是早已预见今日。叹道:“何期大贤难聘!”赵时赏问是何人,杜浒将许飞事说了。文山复问谢翱如何与他相见。谢翱方将西番毁陵盗墓,建塔压胜,几人收拾事说了。众人又是怅恨,又是赞叹。原本谢翱人物瘦小,语言卑弱,未曾入众人眼;至此都方对谢翱刮目,举杯齐敬谢翱。谢翱来者不拒,饮得大醉。一时席终,各回寨子。小村为督帐亲卫,不离文山左右。见文山独自又将许飞书信,反复看过几遍。
      小村看文山恁样在意一纸书,不禁笑道:“大哥休被人言语瞒蔽了。是甚样言语,又不是佛子语录,值得这般参禅?恐又是前日那太学生王炎午一般的人物,不当高看了。”文山道:“应梅是读书纯仁的书生,不识军务,所以言语不中。兄弟不知承晖材能,看看便知。”因将信与小村。
      小村草草一瞥,略不经意,道:“我道是什么高论,好迂阔主见!若大哥在朝待的稳,早也不至如此了。”文山道:“我正为此心焦。我每不知江浙消息,又少见行朝行移到此。各地都是各自为战,无指挥全局之人。承晖虽不在朝里,看得比我却深,岂能不再思。”
      小村道:“大哥休轻信他言。我观此人行事诸多矛盾处:说话倒像有通天本事;临事却抵死不敢出山,与那王炎午合是一般。我须看他不起。”文山责道:“兄弟不可如此说!王应梅须奉养萱堂,承晖是灰心出世。个人自有难处,如我辈少年得志,要体谅人,还多恐体谅不到。那得妄猜度人?”
      小村叹说:“大哥吃亏太心实上,只往好处想人。世上有几个大哥一般忠纯的好人?别个不说,上次那个来说合兵者,自从去了,毫无声响;明白是赚军饷。大哥以己度人,吃他局骗了。”文山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下处帑资尽有,宁可我折些钱财,不能冷了后人心肠;畅好叫四方知我奖掖义士之心。”小村说他不过,只得笑笑罢了。二人商议一回公务,文山闻城墙将竣,城北官道已隔断,颇喜。小村催促新招得民兵操演:“这些民兵都不谙战斗,须速练之。我与萼华即日起亲教阵法。”
      说话间人报:“有临淄黄雍求见丞相,自云是丞相故友。”文山笑说“快请”,喜不自禁,向小村道:“是敬所兄,宝祐年间我太学故友。后他返回闽南,不识荆者十余年。月前我来赴南平时,还去新丰拜会他,长谈国事彻夜,请他出山不得;如何今日得他亲至?”小村连连摇头道:“这不是又来了一个?”起身出去教演新兵了。
      片刻黄雍进来。文山上前携手叙间阔,黄雍因笑道:“二十年前在京邸时,吾初成《虎丘黄氏仕宦谱》,欲求丞相椽笔为序,丞相谦以年少庸陋,坚辞不可。今日公为状元宰相,名动四海,而愚所二修黄氏仕宦谱成矣,未知丞相肯序之否?”文山笑道:“既承不弃,岂敢惮劳!”
      黄雍大喜,就将本族仕宦图两卷与文山展看。文山按图观之,颔首道:“今日始知黄氏为闽之巨族也。”看罢提笔,文不加点,洋洋洒洒,片时成文。黄雍喜之不尽,道:“丞相下赠琼瑶,吾愧作木桃之报。”因命随来门生递上一包裹。
      文山看他要献礼,失笑道:“敬所兄差了。此愚弟分内事,岂敢图润笔耶?”黄雍因打开包裹,现出一物莹白如雪,笑道:“此是梅花纸帐,乃本处土特。夏日悬之,肌肤不汗,沁体生凉。——非阿堵之俗,故可献芹。”
      文山不复推辞,又笑道:“一冬一春,穷途无聊,只能作诗消遣。自今日重整兵马,鞠躬尽力,久不复图诗书末事,恐文字大生粗鄙了。敬所兄何不先观草稿?如有文辞谬误失当处,愚弟自当改过。”黄雍道:“丞相才为本朝第一,随心所欲以遣文字,无往不佳。雍岂能为评?”口中说着,一面看序文时,先看见末段有诗《招临淄□□所》,诗曰:
      长风飘飞藿,蜻蛚吟野草。驰光速代谢,兴怀令人老。
      游子中夜起,悠悠酣且歌。明月委清照,江湖秋水多。
      岂无临淄鱼,亦有新丰酒。怀古招三孙,登高重回首。
      (注:临淄指孙武。)
      看末段云:“天祥值国难方殷,胡元猖獗,历涉岭表,崎岖闽、广间、收勤王兵,开南剑督府,辟敬所兄为剑令,共纡国难。敬所雍兄,黄氏门中英秀也。安石将出,作诗以招。”
      黄雍知其雅意,默然不言。文山笑道:“如今愚弟开府南剑,南剑尚缺官守。今愚弟聘兄为南剑令,乞兄勿辞。”黄雍叹道:“非是我有意拂逆丞相。雍窃观之,时事已属不可为。雍齿长矣,不图复见河清,唯作采薇之计。公以王命,独居其忧,将申大义,其勉之勉之,休肖我辈自逸可也。”
      文山知不可挽,只得罢休,叙了些别话。一时留了晚饭,命土兵送之城中驿馆安歇。后人有代黄雍和韵诗,风曰:
      赠君以幽兰,弃之不如草。古来沟壑间,将见壮士老。
      忧君君不知,慷慨为君歌。歌意欲痛哭,言辞不能多。
      但愿江海水,化作杯中酒。倾倒入君怀,得君一回首。
      至夜,文山仍将许飞信带回,灯下反复看去,纳闷不已。二妾一旁服侍。靓妆笑问:“这又是什么公事?”文山眼不抬,笑道:“干卿底事?”
      靓妆笑道:“不干妾事。看相公为公事早晚奔波不歇,白劝你歇一晌,颠倒抢白我——错会了好心!”琼英笑道:“你不读书,不曾中状元,所以理会不得,不怪相公说你。”靓妆笑道:“古往今来状元原多,相公这状元却奇。常说‘状元试三场,一生吃着不尽。’相公却异乎是,自从中了状元,先自散尽了家财,又尽是奔波的事。要我说,这样状元白给我,我也不做哩。”
      文山放下信,开怀一笑。又问:“你夫人做什么呢?”靓妆道:“刚哄孩子睡下了。现和梅娘子、何小娘子两个后面说话呢。”
      文山遂牵了二女手,一同转进后帐来。看夫人欧阳氏与萼华、洛英一处坐着,看文山进来,都起身。欧阳夫人怀中抱着锦袍,笑道:“相公要的战袍得了,要绣的字我已绣上了。”文山手中还攥着许飞来书,闻言忙放下信,接了袍子试过,颇称体。笑道:“我今日也得了一物,赠与夫人。”夫人又道:“萼华说新募得军都在青壮,甚有能干,操练十日,必可小成,好叫相公欢喜。”文山点头向萼华道劳。
      萼华道:“我却不甚辛劳,只是丞相夙兴夜寐,太操劳些个,当多休养为是。”靓妆笑道:“相公若只是会同做事的人,还不畏大操劳了;就怕有那什么和尚、道士、算命先生,以至于卖艺乞儿、江湖骗子,相公都要体贴,就体贴不来。”琼英笑道:“我早说相公太诚,好歹教人骗一回罢。”靓妆笑道:“只骗一回也勾了,不知今日来的又是何如人,将甚么换来别人物事?”
      文山被妻妾打趣了一番,反倒满面涨红,说不出话。夫人笑道:“休趣相公,看惹他心烦。”萼华看时候不早,拉着洛英要去歇。谁知洛英瞥见案上字,惊得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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