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难成眠

作者:目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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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老黄


      穿过长清城可以并行四五辆大车的门洞,老黄正要驶着马车往他年轻时暂住过的小巷去,却听到那位离娘子的声音从掀起一角的马车门帘后传来:“老黄可知府衙在何处?我们先去一趟。”
      老黄应了一声好,便调转车头,往着府衙的方向而去。
      离着府衙还有半条街距离时老黄便停了车,将马车寄存在一家车马行,引着离娘子和她的徒弟到了府衙门口。
      一路行来,老黄也隐约觉出了这对师徒不一般,途中有几次他们露宿山岭,他虽担惊受怕,却总能一梦至清晨,别说妖,就连大点的野兽都不见。
      明明四处都在传妖祸,他们却像出来游山玩水一般,挑着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舒舒坦坦走了一路。
      老黄看向往府衙里径直走去的离娘子,她戴着幕篱,一身浅黄衣衫,右手小指上盘旋似的扣着一枚金莲尾戒,腰间坠着一串流光溢彩的珠子,行走之时肩背笔直,全无时下流行的弱柳扶风之态。
      突地,他似有所感般转头看去,只看到离娘子的徒弟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他曾听过离娘子叫他苍央。
      苍央有一双颜色极深的眼睛,却又透着玉石般的光泽,是以深邃明亮却并不幽暗,反而极为动人。但现在这双眼睛看着他时,他却从背脊上升起了一股凉意,便赶忙低下头,转而跟到了苍央身后。

      他知道,离娘子这位徒弟不喜欢别人看她。
      曾经有瞧着离娘子身边无甚仆从便直接抬手掀她幕篱的浪荡子,却连边沿都没碰到就被苍央的剑鞘抵住了。
      彼时离娘子轻轻笑了一声,回头对面色冰冷的苍央道:“你吓到他们了。”听上去像是责备,可那声音里明明是十足的纵容。
      他们被这浪荡子带来的家丁团团围住,只听苍央用一种极为不满的语气道:“他想看你。”
      离娘子闻言似乎是有些好笑:“左右他也碰不到我,我们走了便是,更何况你也不能拿他们如何。”
      老黄只见苍央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目光扫过周围,给他们这段旁若无人的交谈收了尾:“我可以,杀鸡儆猴。”
      他们走时,地上躺着的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浪荡子,至于那些家丁,则是一个照面便被苍央劈晕了。虽说这一地狼藉看上去骇人,可从伤势来看,她这徒弟明明下手极有分寸,至多是些皮外伤罢了。

      老黄偷偷抬眼打量,与不露脸的离娘子不同,苍央从未遮掩过容貌,看上去大约十八九岁,身量高挑,生得极好,哪怕是那双岫玉般的眼睛都不曾夺去他容貌半分风采。他一身淡青色衣袍,袍摆较一般的要短些,衣袖和裤脚都扎了起来,长发高高束起,一根嵌了银纹的腰带上挂着柄短剑,整个人带着股凌然的锐利。
      这时走在前面的离娘子却停了,如梦初醒般的衙役团团围住了他们,打头的那一个提着把刀喝道:“清河府衙,不得擅闯!”
      老黄只见离娘子一抬手,手中是厚厚一沓纸,她念道:“尹家村后山有黑熊精作乱,食四人,伤十余人。悬赏白银五十两。落款清河府衙。”
      她话音方落,老黄就见苍央丢了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到地上,那东西滚了两滚,最终停在了说话的衙役面前。
      明晃晃天光下,老黄终于看清楚,这竟是一个血淋淋的熊头,只是这熊牙齿生得格外长,眼睛大睁,老黄觉得他似乎还能看到其中残存的惊恐。
      那衙役骇得持刀的手背青筋绽起,但不待他有什么动作,离娘子不带什么情绪的声音再次响起:“东漓县北部有蛇妖作乱,吞食七人,伤三人。悬赏白银七十两。落款清河府衙。”
      一张带着蛇头的蛇皮被丢到了地上。
      老黄将颤抖着的手缩回袖子,佝偻着身子站在苍央身后,尽力不让衙役看出自己的惊骇。

      整整两个时辰,老黄从惊骇到疲惫,再到麻木,看着赏银从一开始的五十两节节攀升至五百两,从一开始的熊妖到前人探查不出的无名妖,听着离娘子不紧不慢一一解释所为何妖,习性如何,是否杀人,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融化在这日头下了。
      以至于在她停下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诡异地不习惯。
      然后他便看到在一旁等了许久的清河郡守走上前来,冲着他们三人一揖,道:“本官乃清河郡守,不知三位高人来此所为何事?”
      璃疏轻轻偏了偏头,道:“共计白银五千两,我们来领赏。”
      老黄看到郡守的眉毛抖动了一下,接着便听见他说:“三位本事了得,本官佩服。只是一来衙中暂无这般数量的现银,便是调银也须得些时日,二来我等须派人查验真伪,一来二去只怕还要些时间。”
      老黄咬住舌尖,不让自己露怯,两条腿木木地扎在地上,只听见离娘子道:“那依大人所见,几日合适?”这声音里头一次带上了微微的笑意。
      老黄只见郡守神色一凛,缓缓道:“至多一月。”
      接着便见离娘子幕篱微动,道:“好,我们一月之后再来。”
      说完便施施然转身走了,只留下小山似的妖怪残躯。

      老黄出了府衙大门,被风一吹,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脚下慢了两步,便听见那位离娘子道:“老黄可知有什么地方好住的?我们便赁上一月罢。”
      他心头一凛,垂首道:“在下有个外甥去岁曾来长清应试,就住在城西的十六道巷,那处读书人多,要清净一些。”
      可出乎他预料的是,一贯好说话的离娘子却否决了,反而问道:“你刚进城时往城东而行是何缘故呢?”
      老黄不敢怠慢:“在下年轻时在长清做工,曾在城东住过,那边多是些同我一样的,消息也要灵通些。”
      他话音方落,便听见离娘子道:“就住这里吧。”
      他虽不解,但还是应下了。

      老黄带着离娘子和她徒弟,找到了城东管事的曹家兄弟,顺利赁到了一间位于甜水巷的小院,将将够他们三人住下。
      他没想到,到了晚上他的疑问便得到了解答。
      离娘子负手站在院中,幕篱已经摘下,她微微侧头,看向另一间小院中伸过来的紫薇花。月光安静地披在她身上,老黄低头不敢多看,只听她声音平静:“咱们快没钱了。”
      老黄愣愣地想到,难怪非要住这里,原来是没钱了。随即又想到来之前离娘子的允诺,以及今天那一具接一具的妖怪残骸,还有离娘子对着郡守说的那一句白银五千两。
      不知为何,他仿佛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卷入了怎样抽身不得的漩涡,心里突地升起一阵恐慌,几息之间冷汗便爬满了额头。
      屋中烛光熄灭,苍央走出来,抬指在他眉间一点,低声喝道:“固神,守心。”
      等到他清醒过来,就见离娘子已经坐到了房檐下摆着的摇椅上,苍央则静静地站在朝着巷口的那角院墙下,似乎在等待什么。
      老黄心下后怕,正想开口,便见离娘子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就在下一瞬,他觉得院中月影好似一晃,眼前便出现了数个黑影,他登时就要坐到地上,却被一股力道轻柔地托住,只听见离娘子依然平静的声音:“看着吧。”
      雪色的刀光映在老黄眼中,就像一片雪花缓缓落下,然而忽有风过,雪花破碎,院中躺了八具尸体。
      苍央曲起手臂,将沾上鲜血的短剑在衣袖上缓缓擦过,抬起头看过来,道:“师父猜得不错,他们身上确实有修行者的气息,否则只怕还杀不了。”
      老黄狠狠咬着舌尖保持清醒,双腿却还是止不住轻颤。
      他看着苍央一步一步走过来,俯下身,声音带着些不解:“妖气不是已经驱走么?”说着他眉眼又沉下来,“还是说,我哪里又做错了么?”
      离娘子的声音悠悠响起:“你有没有想过,凡人是害怕杀人的。”
      苍央转头看向离娘子,眨了眨眼,又转回头看向老黄。
      老黄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声音苦涩:“我还能回去吗?”
      离娘子笑着道:“我们的约定依然作数,这一月要再劳烦老黄了。”

      这位离娘子虽然口口声声快没钱了,第二天却还是到裁缝店给苍央订了两套衣裳。
      老黄看着明明不愿教人接近却因为离娘子的吩咐不得不让裁缝量体的苍央,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收紧的下颌让他本就年轻的面庞多了几分少年气,几乎让老黄以为那一场夜半杀人是他的错觉。
      尽管有不知道哪里来的人要杀他们,却半点不影响这对师徒游玩的兴致。
      离娘子看到什么都想带苍央去试一试。吃的荤素不忌,口味各异,便是偶有不够可口的,也乐得拆解方子玩。玩的则更是花样百出,到长清城外大湖上泛舟垂钓,同船娘一块捉虾吃鱼,到山上一呆就是半日,每次都要采一堆东西下山,就连瓦子都带着他去逛了不止一趟,苍央看着那些各有千秋的艺人,眼睛都睁大了,看到精彩处竟也同旁人一般拍栏,离娘子见了就在一旁哈哈笑。
      可是每到夜里,老黄就再不敢踏出房门半步,前半个月尚能一夜安睡,之后隔几日便要被吵醒。外头动静颇大,却从不曾打扰到街坊四邻,五颜六色的光透过窗户映在墙上,老黄窝在被子里,听着房门时不时被砸中的声音,默然想着他要是同其他人讲,他们会不会以为他疯了。
      一月期满那日,老黄一早打开房门,便看见离娘子盘膝坐在摇椅上,手执一把小刀,不紧不慢地削着横在膝头的一段翠竹。
      没见到苍央,老黄便问:“离娘子徒儿呢?”
      离娘子见他,先道了声早,回道:“城外山上有棵枇杷树,果子大约可以吃了,我让他去看看。”说完,顿了顿,停下动作,笑眯眯道,“老黄可莫要告诉苍央我在削竹子,他知道了便没那么有趣了。”
      老黄也不深究,应了声是,转身去准备出门的东西,他可没忘记,今日说不好他可以启程回家了。

      这次的府衙比上次好进许多,但站在郡守府邸正堂中的人也太多了,几乎是将他们三人包成了个皮厚馅薄的饺子。
      他们进去时郡守正背对他们,抬着头看正堂中挂着的上善若水牌匾。
      许是听见窸窣声,他头也不回道:“我替他们谢过不杀之恩。”顿了顿,他又道,“但五千两我不能给你。”
      老黄乍一听不明所以,待细细思索之后,不禁悚然而惊。
      离娘子却似早有预料般,轻轻笑了一声,道:“修行不易,那些修得乱七八糟的我们可不曾留手。”说着,她缓缓环视一圈,又道,“郡守大人应当知道,我们取的悬赏,不止五千两。”
      郡守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他们一行,脸上是疲惫愁苦,唯独没有愧疚。
      他道:“我知道,半月前便探查过,大约够一万两。”
      离娘子点点头,道:“区区万两想来并不值得郡守大人下如此杀手,不过若是断了诸位生路便另当别论了。”
      这回轮到郡守惊讶了,这对师徒成日里只顾着戏耍游玩,却原来都清楚么,他不禁皱眉:“你既知晓是断人生路,为何还要如此?”
      离娘子并不回答,只道:“大人若给不出五千两也可以,但我要一千两即兑的银票,两份身份文书、通关文牒和长安的一处铺面。”
      郡守眯了眯眼,挥挥手,让正堂里的人都下去,才道:“这可不止五千两。”
      离娘子却说:“大人不必担心我们对长安不利,我们师徒只是喜欢游历罢了,成日伪造文书,终究是过于麻烦。”
      “那为何是两个人?”见她不答,郡守转而问道。
      “老黄是我聘的向导,待此间事了,便会同我们分开。”
      闻言,老黄抬首冲着郡守询问的目光点点头。
      郡守见状,沉默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我答应你。”话虽如此,他确实别无选择,他手下没有人是这对师徒的对手,再看这位向导自若的模样,想来他们也并非滥杀之人。
      离娘子接着问道:“那么大人,不知这次要多久呢?”
      郡守咳嗽一声,道:“半个时辰后我命人送过来。”说完他转身想走,却被喊住了。
      只听离娘子说道:“我有一事很是好奇,不知大人可否解惑?”
      郡守眉头一皱即松,道:“但说无妨。”
      离娘子缓缓问道:“这些修行者,是大人之意,还是朝廷之意呢?”
      郡守想看看她的表情,可惜隔着幕篱,看不真切,他叹了口气,道:“现下大景尚未设立专门机构,但若只是我,却也做不到这般。”
      “多谢大人。”闻言,她略略颔首。
      郡守早已大步出了正堂。

      回去所耗费的时间较来时短了许多。这大约也与这对师徒有了目的地有关。
      老黄听见他们交谈,说既然盛京没了,便去如今的都城长安看看。
      盛京,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离娘子如约付给了他一百两报酬,老黄惊得合不拢嘴,她却说这是对他的补偿,毕竟将他卷入了危险之中。
      老黄原以为这便是全部,谁知离娘子又赠了一丸药给他,在他们离开之前,她告诉他,天命有数,虽不能更改,但这药能令他没有病痛。
      他默默接过,同他们道别,不过片刻,这对师徒的身影便消失不见,就仿佛他近几个月经历的一切不过一场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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