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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
陈晏趁着月色收白日里晾晒的药草,白皙纤秀的手指细细翻捡,拿起来一株放在鼻翼下嗅了一嗅。
蓦地有人自身后重重拍了他一下,陈晏心底一惊,茫然地转过身去,呆愣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媚姜,眼底的惊喜渐生渐起,几乎要从眼中满溢出来。
“你来找我?”他忙把手里药草一扔,慌里慌张地比了个手势。
媚姜许是没看懂,许是没有耐心与他比划来比划去,直截了当地把一张纸递到陈晏面前。
陈晏搓了搓手指,小心接了过来,转身走过几步借着光看清了纸上的字。
媚姜缓步走到他身边去,在他看向她之前又塞了张字条到陈晏手中。
“你不必深究我究竟要做什么,你只需要照做就是。”那字条上如是说。
陈晏神色凝重,火光掩映下眸色沉沉,他僵立在远处许久,最后轻轻摇了摇头。
很明显的拒绝,陈晏很有些惶恐,因而望向媚姜的目光也怯怯的,却摆明了立场。
他不答应。
媚姜一挑眉梢,显然陈晏的拒绝虽然出乎意料,却也不是十分难以接受。她手快一把将字条从他手中抢回来,三下两下撕成了粉粹。
“就知道你不肯帮我,”媚姜唇角含笑,话音却冷,“料到了。你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自作主张。很好,一辈子跟着慕长齐身后,虽然又聋又哑,却能比任何人都听话。”
陈晏沉默地看着媚姜的身影远逝在夜色里,而后蹲下身去,将那一地纸屑和土捧在手心里,凝望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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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媚姜一进来便忿忿道,“那个呆子不肯答应。”
“你出去前我告诉过你了,陈晏是军医,对慕长齐的忠心,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无为低头看着棋盘,指尖黑子悠然落下,这才淡淡应了一声。
“我还不是以为……”媚姜一句话哽住,再无声音。
“以为他爱慕于你,为了讨好你便会百依百顺?”无为极轻极轻地笑了,“媚姜,你终究是和我们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的,喜欢一个人难道不该千方百计讨她欢心么?”媚姜低声反驳道。
“身逢乱世,便如蜉蝣朝生暮死。情之一字在你眼中虽重,在他人眼里却是最不值一提的物事。”无为漫不经心落下一个白子,白玉的棋子在檀木棋盘上轻轻敲落,音调清亮婉转。
媚姜抿着唇不接话,无为又道:“你只晓得陈晏他兴许对你有几分钟意,却从未曾想去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只觉得他的爱慕可笑,想要用这一两分爱慕换来些什么。可是媚姜,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能动摇的信念,凭他是谁都不能动。”
“你过来坐吧,我们好好说说话,明日之后,怕就是永别了。”
媚姜依言走过来,盘腿在蒲团上坐了,有意无意向棋盘上一瞧,见得黑白子混战做一团。她本于棋艺不精,这下更是完全瞧不出是个什么情形来了。
无为偏还问她:“媚姜,你可看得懂这棋局?”
媚姜只好老老实实承认:“公子,媚姜不懂。”
“你虽不懂,但这里的每一步棋,落子之时必然有所缘由,它甚至可能是极其关键的一步,是你苦心布下的神来之手。可是这棋局下到后来,它也许依然重要,也许已经成了一步废棋。许多事你做了,却始终无法如愿,但你走的每一步路,都要心甘情愿。”
“你在我身边呆了也快有两年,两年来你照料我的衣食住行,万事尽心尽力,我看着,也记着了。”无为缓声说着,边低头把棋子捡回棋盒里,一颗一颗地捡,极有耐心的从容模样。
“公子于媚姜有恩,媚姜万死不能报答。”媚姜低低应和。
“我那算是什么恩情!你倒也不必再时刻记挂着了。今日算是你帮我的最后一次,你我此后便两清。你要是愿意回苗疆,就回去。要是愿意去长安走一遭,慕将军自然会对你有所照顾。我也可修书一封,托我在长安的旧识接待。”
“公子把话说得这般生分,却始终不肯给我留在您身边的选择。”媚姜道,神情竟有些可怜了,“那公子希望媚姜如何?”
无为收好了棋子,敛了衣袍站起身来,再也不肯看媚姜一眼。
“媚姜,你自己的人生,早该重新开始了。若是心里有仇恨放不下,便去报仇雪恨。若是有惦念的人放不下,便去寻他。一生看起来那么长,可你不能同我一般,活着活着,只剩下苍老和死去。”
我便是如此活着的,心里只剩下仇恨,伴随着仇恨终老,可在死之前无论如何也要寻一个真相。你们可以走,随时都能离开,我却不能。今后你们自然有你们的太平长安,我自去赴我的黄泉道途。
“公子的包袱我已经收拾妥当了,”媚姜在身后沉声道,“公子料想得不错,我已经打听过,此刻将军确是不在营中,公子若是想走,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不用你准备什么,”无为停下脚步,“我不会莽撞行事,而我要做的事情,做再多的准备也没用处。媚姜,”
“是。”
“我今日让你去寻陈晏,本未曾想他真能让我如愿。那方子是他师父曾毁掉的方子,虽然能令我的身体有一时的起色,若按长久论却是得不偿失,他是不可能违背师命的。我让你去寻他,只是想你明白,陈晏他心地赤诚,你若不能真心待他,便离得他远些罢。”
无为踏出营帐,媚姜在身后跪伏送他。他抬头望了一眼清寒月色,嘴角扬了抹轻松的笑意,伸手拢了拢身上的厚重袍子。
他审视着如今的心境,暗自笑了笑。既然早知会如此轻松,又何必白白浪费了这两年光阴。如今做的决定,能够做到的事情,这两年来也未尝不能做。
大概也是贪图上了什么,杀心竟然淡了。
无为缓步往营外走去,巡夜的守卫来来往往,还有些围坐在火堆边抱着双臂打盹儿。无为从他们身边走过,神情漠漠,看不出什么异样。
众人都习惯了他这副模样,对于他深夜在四处走动并不奇怪。无为时常失眠,不时在月下站上一站。无为走过一堆一堆的篝火,和人轻声简短的打声招呼。
“谢兄弟!”突如其来的一声长喝,那声音耳熟得很,无为下意识顺着来源处望去,见得篝火旁持枪而立的一个高大身影。
“谢兄弟,些许时日不见,这就认不得我了?”那身影往前来走了几步,爽朗笑道,“是我啊,赵一德,兄弟真的认不出了?这可真伤大哥的心呐!”
无为当下自然也想起来这是谁,那一夜的红薯香气仿佛还伏在鼻翼下面,赶忙笑应道:“是兄弟眼拙,赵大哥莫怪,莫怪。”
“咱们之间不谈那一套,得,兄弟你今儿也赶了个巧儿,那火堆里我才刚扔了几个红薯进去,过会儿就可以吃了。不过兄弟这大晚上的,可是有急事要往哪儿去?”
无为想了想,道:“赵大哥说笑了,左右不过是闲着,四处走走罢了。大哥相邀哪能推拒,正好我还馋着大哥的烤红薯,赶巧碰上了怎么能错过。”
赵一德哈哈一笑,几步过来揽住无为就往篝火处走,边走边道:“这军中若论称我心意者,兄弟你算是头一个。”
无为打着哈哈随赵一德坐下,赵一德取出腰间别着的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又递过来给无为。无为刚要接,他却又赶忙收回去了,口中道:“看我这记性,一见兄弟高兴得连你不能饮酒都忘了。”
无为体弱,忌酒,这是军中大多数人都知晓的。无为见赵一德语气中暗含自责,忙淡笑着宽慰道:“天气冷,喝酒正好暖暖身子。大哥这囊中的酒似乎比寻常的要醇香一些,从何处沽来的?”
赵一德朗笑道:“你们只知这苗疆地界有个临江楼是数一数二的好,却不知这真正的酿酒师傅都是酒楼里请不到的。我这酒啊,是从此处五里外一家小茶居里沽来,那家的老板娘可真是酿的一手好酒,尤其是这女儿红,那叫一个爽口。兄弟你喝不上,可真是可惜喽!”
赵一德说起那酒来,话里话外都透着股得意劲儿。无为听着他说那位老板娘生的多好,待人接物如何温和有礼,特意提起回回他去都要给他多打一小盅酒。
无为听着听着,笑着打断他道:“赵大哥,红薯该烤好了吧?”
“啊?是是是!”赵一德醒过身来,忙去折了树枝,从火堆里把扒拉出来两个黑黢黢的红薯。无为接过来一个,拿树叶包了,剥开皮,在腾腾的热气中边哈气边咬着吃。
赵一德说的太多了,他自己却或许还没有意识到。那位老板娘,想来是不该和他有什么牵扯的,有些念想,还是早些断了的好。可是断不断得了,也不是旁人能插手得了的。
无为小口小口吃着,赵一德吃两口红薯灌一口酒下肚,转头笑话无为小家子气吃东西跟个娘们儿一样。无为想自己本来就是个姑娘,吃相小气些怎么了?但也不好和他驳,随便笑笑就过去了。
吃完拍拍手心的黑泥和赵一德道了别。赵一德问起去处,无为只道是外出走几步消消食。无为出了营帐,一路往西走了数十步,便有黑衣人飞鸟一般轻盈落在他面前。
“小姐,属下奉丞相之命,前来接小姐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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