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次日，我依旧在人前欢欢喜喜，而内心却格外的清醒了——其实我早该明白为什么会有一些人用讥笑不屑又可怜的眼神看我——这个小丫头还傻乎乎的开心呢。还不晓得什么叫私生女见不得人。
　　其实，我知道又能如何呢？我必须顶着这个甩不掉的身份，卡在这个待遇介于小姐和奴才只见的位置，厚着脸皮开开心心的活下去。
　　心底又一次恶念丛生了。星夜如水的晚上，轮值为甄嬛守夜。我站在她的床前，看她酣梦香甜的样子，心里的恨意便如潮水涌动——为什么同一个父亲的女儿，一个是小姐，一个是奴才？一个可以睡在床上，一个却睡在床下？哪怕同一匹布料裁出来的两件衣服，一个便是主子的样式，一个便是奴才的样式？
　　我甚至颤抖着手从怀里抽出了宝刀——清！可是，趁着星光，缓缓映入眼帘的却是刀背上一个醒目的‘清’字，刀刃雪亮的锋芒一下子恍的我闭上了眼睛，又将刀身推回鞘内。继而又想——我是怎么了？甄家夫妇待我如何，追究跟眼前的这个小姐没有任何关系。我为何要伤害她？
　　是的，于我而言，他们只是甄家夫妇和小姐而已。而我，是他们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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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日子，陆乘风发现了我一些变化。在我发狠练功读书之后，再三唠叨着问我——“徒儿，你告诉为师，这些日子你究竟在想什么？”
　　可我不想告诉他，于是只给他一个脊背。如是几次，陆乘风也恼了，发指点着我厉声数落——“不要以为为师不知道你的脑袋里装的什么？！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骗得过为师？你说——你千方百计的劝为师跟你回府，是不是要报仇，是不是要泄一己私恨？”
　　他这样数落我的时候，我便直着眼睛瞪着他——偏不告诉他。
　　陆乘风时常会被我气的咬牙切齿，横眉怒目，然每每要动手打我，却到底狠不下心肠。我看他被气到无可奈何之境，才忍不住笑出来。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好坏，可就是忍不住把自己的坏全都使在师父身上。他一定不知道，我在看到他所有的愤怒都因为最后一刻的心软而无法发作时，心里是怎样的感动与温暖，并因此而由衷的感激的向他笑。

　　然而，我的笑并没有让师父消气——他恨恨的点指我，说我是个邪性的孩子！
　　不记得那是第几次了，我微笑着，微笑着，直到看到陆乘风眼中的痛心疾首换成了哀悯无奈的泪光。他后退着坐到了井台上，目视我良久。
　　我为他那样木然的表情感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只呆呆的望着他，口中喃喃唤了一声“师父……”
　　陆乘风冷笑了下，道：“浣碧，你是不是觉得你师父很蠢，连你一个小孩子也管不了？为师管不了你，所以你才得意的向师父笑？”
　　”啊？……”我吃了一惊，连忙摇头说不，徒儿没有！
　　陆乘风无所谓的一晒：“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没错，你师父就是很蠢！念着和你娘的交情，念着你娘凄凉早逝，你爹又不肯对你负责，念着你这般年幼，便给正室的女儿当丫头！所以才舍不得打你。这份情，你领也罢，不领也罢！为师都不打算跟你计较！该教给你的做人道理，为师也都交给了你！可你若一意孤行，非要做下不义之事，才算心甘。那到时候，你别怪为师也做下心狠绝情之事——无论何时何地，为师必要收回你的武功，取你性命，为民除害！”
　　陆乘风说前面的话时，我便已听得泪流满面，——师父，他是真心疼我的，他为我付出了心血与感情，而非甄家人那样，随便便二两银子，半匹绸缎，便打发了自己。
　　待听到最后，竟有擂鼓震心的撼动——我不该让师父生气的，若寒了师父的心，这个世上，还有谁肯真心对待自己？纵然师父没有气到要杀自己，他也必不会再理睬自己了。……
　　“师父，师父！……”我哭着投进陆乘风的怀里，“求你，不要这样生徒儿的气！不要……”
　　陆乘风到底被磨软了心肠，声音不尽沙哑:“徒儿，为师的苦心，你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徒儿都明白！……”我一叠的点头。
　　“你可知道，为师不打你的另外一个原因？”
　　还有其他的原因？我不解，只泪眼模糊的看着陆乘风。
　　陆乘风落泪道：“你这样小，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为师若动手打了你，是要去掉你生命里最后一点纯真么？为师不舍！更是不忍！……”说着，他已是泪如串珠，顿了顿又道：“为师若做慈师，恐你将来不成器；为师若做严师，又恐你此生再无半点欢愉！……浣碧，你来告诉为师，为师该怎样教你，该怎样教你！……”
　　我真的呆住了，此前从未想过——为人师竟有这般艰难！而做我的师父，则是难上加难吧。师父他，一直用心良苦。
　　此一刻，回报他的唯有眼泪而已。
　　……
　　自那晚之后，我愿意将我白天所遭遇的事情，跟陆乘风说一说——在练了功，亦读了书之后。清凉夏夜的井台上，我喜欢坐在陆乘风的膝上，漫不经心的说一些白天发生的事。
　　漫不经心的仿佛只是别人的事，荣辱都与我无干。
　　事实上我发现，已然困于局中的我，的确需要师父这个局外人的帮助。
　　自从低头接纳了作为甄府丫鬟的份例以及元氏丰厚的赏赐之后，我失去了自己原有的根深蒂固的好坏与是非的判断。从前，元氏在我心里就是大恶人，我宁死也不接受她的任何布施。而现在，我接受了，甚至心里还萌生了一点点感激。或许，真的应了那句话——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吧。
　　元氏陆续又给女儿做了几套新衣裳，余下的绸缎一律随手赏了我。这让府里的裁缝都惊诧的合不拢嘴：“夫人，您对这丫头是不是忒太好了些？”
　　对此，元氏只是微微侧目冷晒，字字如珠道：“夫人要对谁好，莫不是还要过问下你？”
　　那裁缝吃了瘪，讪讪道：“那奴才哪管得了啊，奴才就是纳闷而已。”
　　“切！……”元氏微晒，侧目转向甄嬛，“嬛儿，浣碧是你的丫头，你想怎么待她，便怎么待她。旁人可是管不着的。”
　　甄嬛一旁亦高兴的点头：“嗯。就算嬛儿对浣碧如姐妹，谁管得着呢。嬛儿决定了，打今儿起，浣碧的吃穿用度，一律与我相同。看谁敢说个不字！”
　　一句话，不仅周围的裁缝愣住了，我更是愣住了。旋即双膝跪倒在地，叩头抵地——“夫人和小姐厚待奴婢，奴婢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说着感激不尽，我眼中竟还应景的落下了一串子眼泪。——于我心里，委实已然困惑到了极点。
　　“起来吧。……”元氏漫不经心道。
　　“是！”我这才抬起头，仰望元氏，高贵冷艳，如九霄云里的神仙。

　　“元氏竟这样对你？”陆乘风一时也有些困惑。
　　“是啊。徒儿不知，她是真的想对徒儿好，还是……”我现在已然彻底混乱了吧。
　　陆乘风思忖了片刻，不禁摇了摇头——“浣碧，这件事，你让为师替你分析，为师只能告诉你，元氏对你好与坏，要看这件事怎么说了。”
　　“还请师父细细为徒儿分说。”我目不转睛的望着陆乘风，迫切的想得到答案。
　　“若你只是个普通的仆婢，那她对你，不仅是好，而且是非常的好。你要感激她才对；但元氏若是以嫡母身份，对待自己丈夫的骨肉，那你又何须感激她？你该得到的又岂是几件和和你家小姐身上相同材质的绫罗衣衫，和入口一般的食物？”
　　我点了点头，思绪仿佛清晰了一些。
　　“为师再问你几个问题——首先，若尊严与金银绫罗相比，哪个为重？”
　　我略加思忖，才道：“自然是尊严更重。”
　　“那一时的尊严，与你一世的忠心相比，孰轻孰重？”
　　“我一世的忠心？”我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她们要徒儿一时的尊严还不够么？难道还想要徒儿一世的忠心？！”
　　陆乘风淡然一笑：“你如今在甄府所处的位置，不就是奴才么？你之所学，难道不是怎么做个好奴才么？除此之外，有人教过你怎么做有尊严的主人么？”
　　没有，的确没有。我黯然无语。
　　“为师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仅是如果——万一，元氏并非和你只是普通的嫡母与外室之女的关系，如你娘猜测的一般，她真是你的仇人呢？”
　　陆乘风的最后一个问题，令我惊呆了——如果元氏真的是我的仇人，而我却牺牲尊严，献出我一生的忠心，做她女儿一辈子忠仆，那将意味着什么啊！——不，我不相信上天会有这样残忍的安排！
　　所以，上天才安排陆乘风来困于局中的我指点迷津么？世上若没有师父，自己即便活着，也不过是个蒙昧无知的人。这是多么可怕？我靠在陆乘风的胸前，失声哽咽了。
　　陆乘风推了我起来——“徒儿，你有多少时间哭呢——天快亮了！为师还有话没对你说完呢。”
　　闻言，我不得不擦光了眼泪。
　　“为师想告诉你，若你现在还无法判断元氏的好坏，那么你可以看一看，来日元氏是否会让你读书。不要说她女儿学的琴棋书画功课，也全让你来学，哪怕简单的教你读书识字。那么即便没有这些绫罗衣食，她对你亦是好的。若不是，她对你纯粹只是想驯你为奴，给她女儿使一辈子罢了。”
　　我如今已知读书可以医愚的道理，听了陆乘风的话，自然是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师父，若她真的一心使我为奴，徒儿终究不知她为何如此费劲心机。天底下听话又乖巧的孩子不是很多么？哪个不比徒儿强呢？”
　　陆乘风揣思了片刻，亦有些苦笑：“徒儿，你说她费尽心机，为师却不觉得。为师倒觉得她自恃家财万惯，也太使钱不使心了，亦或，她本没有心。”
　　“师父何以这样说？”我不解。
　　“她使你为奴，不过顺水推舟之事。且自以为打发些财帛，便可收买忠仆一名。她如此也算费尽心机么？”
　　如此果然不算。我点了点头。
　　陆乘风说着，又讥讽的笑笑：“她对你不用心，只是打发些金银财帛，无非是瞧不起你是外室私生女罢了。却不知，私生女之所以为私生女，多是男子无能，内室不容。私生女生来有何过错，如何就见不得人？要说见不得人，也是那些制造私生子女的人才真正见不得人。可笑，她不在乎你这般的身份荣辱，却连自己丈夫的脸也浑忘了。”
　　陆乘风的话，无疑又增加了我几许自信——是的，来到这个世界，我自问没有对不起过谁。我为何要自轻自贱，觉得见不起人呢？心里还是有些好奇：“师父，徒儿的身份，府里的人真的全都知道了么？他们，怎么都那么聪明？”
　　陆乘风叱的笑了，摇了摇头：“徒儿，这不是聪明不聪明的事。你如今还小，等你长大了自会知道，有关男女私情之事，往往是最惹世人关注之事。即便是没影的事，还能被人传的有模有样，神乎其神呢。更何况，是有迹可循之事呢？”
　　所谓有迹可循，自然是我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地位和待遇，和我的长相有几分甄远道的遗传吧。——我再次黯然无语。
　　陆乘风接着道：“其实，被府里人知道，倒也算不得大事。只不过，你父亲贵为吏部侍郎，掌管一朝大大小小的官员，这样的肥差，不知有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奉承，来府里送人情，打秋风。若真被有心人知道了你的身世，你父亲的官职，甄门的一门富贵荣华，又如何保的住？说到底，她是算准了这世上没人能知道你的身世罢了。”
　　陆乘风似乎说的不错，甄府往来的官场中人，的确不少。那些送礼之人，似乎都挖空了心思，讨甄家官爷和其夫人欢心，元氏每每看望女儿甄嬛，甄嬛若看到元氏头上多了什么珠宝物件儿，常会多问一句——这个金凤钗，那个黄玉簪，从何而来。元氏便为女儿解答——又是甄远道朝中什么朋友夫人所赠，那金钗如何打造细致，那珠花玉簪，又是什么名贵珠子所攒。因此，甄嬛鉴赏珠宝的见识，恋物之趣，自是从小便培养了的。我自是不感兴趣，当然也没有感兴趣的资格。
　　那些官场中人往来府中时，常携了妻儿子女，元氏夫妇自然也会将儿女带出来，与之一起玩耍。我与流朱作为甄嬛的贴身侍儿，自然也要一同出来侍奉的。而我特殊的装扮，自然也会惹些人注意，但也不过多看两眼罢了。他们对我生疑最多也就是觉得甄远道私德不好，但没有人在意或探究我是谁，因为在大周没有人认识我的母亲。
　　“师父，她若在乎他的名声又能如何呢？毕竟，我只是个突兀外来之人。”
　　“这……”陆乘风有些哑然，想了想道：“为师也说不好。但为师觉得，女人与女人之间，不该只有仇恨，那样，彼此活的不也太肤浅世俗了么？再说，你母亲已然过世，唯有你一个年幼弱女，她还有什么恨放不下呢？就算她真放不下，但若深爱自己的丈夫，为了自己丈夫的名声，也会收你为女，将你好好抚养。女人这个时候，不正是显示自己贤德大度的时候么？好好抚养你，一来你长大了，会真心的感激她，二来，了却丈夫对外室的愧疚，三来，也会换来丈夫深深的感激，从此一心一意，真心相待彼此。……”
　　陆乘风的话，我听得似是而非。但想要拜这个疑似我仇人的女人为母，不禁骤然有些恼怒。努力抹去了那抹厌憎，又道：“师父，你说元氏，是真心爱他的么？”
　　“也许是吧。”陆乘风有些茫然，“不过，她只知道用钱，却不知用心。可笑，真是可笑……他们十多年的夫妻，看似一对璧人，却是貌合神离，彼此互相欺骗隐瞒，从未真心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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