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难违

　　“萧何，你说说韩信这个人。”榻上刘邦玩弄着婢女手上一只玉镯，婢女白皙嫩滑的臂膀衬得那玉镯更加的晶莹剔透。

　　“诺。”侍立在一旁的萧何答道，“臣看来，韩信此人在军事上的造诣，当今世上恐无人能及。”

　　“今日不谈领军打仗，只谈他的为人处世。孤瞧他在军中与你较为相熟，你怎么看他？”刘邦有些厌烦地摆摆手。

　　“为人处世……”萧何想了想道，“韩信在军中略为孤僻，不善与人结交，大概是骨子里还是有几分高傲吧。”萧何想了想这些时日，韩信大多数时候还是喜欢沉默，陪他的只有那个他叫做长明的幼弟。军中上下这么多人，能和他聊得来的除了张良，恐怕也就只有自己了。

　　“孤僻、高傲……”刘邦停止了手上的摆弄，他重复着萧何的话。今日一早在军营里举行了拜将仪式，他看到将坛之上的韩信，突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让他有些不安。“萧何，那你说他是否甘愿服从于汉，服从于孤呢？”

　　“这点请陛下毋容置疑，此时的韩信正是他落魄之际，而大王雄韬伟略，任人唯贤，一举将他从无名小辈提升为大将军。臣愿用性命替韩信担保，他必对汉鞠躬尽瘁。”萧何说罢，刘邦微微勾起嘴角，似是不置可否。

　　“萧何，你何必用性命担保，在孤看来，你的性命可比韩信要重要多了。”刘邦站起身来，拍了拍萧何的肩膀，“韩信的大才，孤必用之。只是非常之人，用的时候也有非常之法。”

　　“大王勿要多虑，若将来有一天韩信真的忤逆了大王，我萧何定第一时间将他的头颅取下。”刘邦转过身面对着萧何，露出欣慰地笑容。

　　“萧大人，多谢。”说罢，刘邦便牵着婢女的手走入卧里，榻边只余下萧何一人。屋里那飘逸的窗纱还是随着偶然闯入的微风轻轻摇摆，只是，即便是这纱摇曳的再美好，也不能挽留多一刻刘邦的背影，就像萧何一样，即便是再有耿耿忠心，却也换不回一次回应。

　　萧何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他不愿再多待，更不愿听到那从内室传来的靡靡之音。转身离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痛。

　　拜将仪式在早上举行完毕，韩信的军帐已经换成大帐，帐内，那把刘邦亲自赏赐的宝剑赫然挂在将座之旁，颇显威仪。韩信举头望着那把剑，剑身的雕花十分精致，确实有王者之风。他想起今早，刘邦把剑交给他的时候，前世明明觉得感恩戴德，今世却觉得是莫大的讽刺。可是韩信仍旧只能强压住心里的一切怨恨仇视，他微笑着接过宝剑，然后向天下宣誓。

　　胸口抽搐着疼，可是这种疼越深，他就越能记起过去的事情。

　　仍旧如同上一世，拜将后门可罗雀。明明封为了大将军，却无一人心服口服前来拜访。只是这一次韩信学乖了，他理了理衣襟，浅饮了一壶茶，便提剑前往几位大将军的住处一一拜访。

　　“樊将军，久闻大名，韩信初任，还望关照。”樊哙帐内一声冷哼，韩信微笑着走过，并无尴尬之色。

　　“周将军，久闻大名，韩信初任，还望关照。”周勃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不敢当，却也仍旧连迎都没有迎。

　　“曹将军，久闻大名，韩信初任，还望关照。”……

　　韩信还欲走访，却正巧遇到刚从刘邦那里回来的萧何，“韩将军，你不必亲自拜访。几日前，大王说要拜将，他们几个都以为拜的是自己，如今却没料到是你，自然各个心有不服。”

　　“韩信自知。”韩信笑着点点头，他清楚这些跟着自己十几年的人是什么脾气，闭门羹自然是在所难免，不过他韩信今天的这一出自然不是演给他们看的。

　　“不过，他们这些莽夫我是了解的，待日后韩将军建功立业，他们也就心服口服，不再多言了。”萧何笑道。

　　韩信点点头，与萧何继续同行。心服口服——韩信心想，他们几人都是最早追随刘邦的人，怎可能对他韩信心服口服？上一世就是太单纯太相信表面，所以最后竟是措手不及。这一世，他断是不会再信了。

　　“韩将军，接下来，你可以何良策助大王对抗项羽？”萧何的话打断了韩信的思路。

　　“大人，要想对抗项羽，除了巩固巴蜀及汉中一代，最重要的是要以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攻入彭城，抄了项羽的老巢，打项羽一个措手不及！”韩信答道。

　　“可是……从巴蜀汉中攻打过去，必须要越过那些穷山峻岭，而当初张大人离开之时，为向项羽表决心，早已经将栈道烧毁，而今又该如何呢？”萧何有些担忧地问道。

　　“眼下的当务之急自然是先修好栈道。”韩信道。

　　“可那栈道如今荒废不堪，要修好栈道无论如何也要一年之久，这和你刚说的以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岂不是背道而驰？”萧何听了韩信之言，更加惶恐。

　　“大人。”韩信微笑，“你且相信韩信一回。”便不再解释。

　　阳光下，萧何觉得韩信的笑容是如此的光明磊落，便也不愿再刨根问底，“罢了，我且信你。”萧何叹了口气，嗔道，“你什么时候跟子房一样，学了哑谜？”萧何只是玩笑，可是张良两个字却像是不知名的什么东西直接戳到了韩信的软肋。韩信愣了愣，笑着摇头。萧何继续道，“不过之前听闻张大人说过，你和他是老友，你们是何时相识的？”

　　韩信想问，你说的是前世，还是今生。

　　前世在彭城遇见。他一袭白衣，弯腰请韩信去劝刘邦不要轻易被胜利冲昏头脑，要时刻保持警惕。当时听来这请求是为了汉王基业，是恭维他韩信位高权重，但此时的韩信又哪会和当初一样的天真。那时的刘邦六十万联军一举掀了项羽的老巢，甚至连项羽最挚爱的虞姬都差点据为己有，那正是他人生第一次春风得意之时，而为他敲警钟的恶人头张良就这样推给了他韩信来做。

　　韩信啊，你真傻。张良，他何曾是你的朋友过？恍惚间，他甚至想起在上一世他死的时候，张良也站在吕雉和萧何的身边。

　　原来从第一次见面起，自己就已经在他们的局中。缜密的萧何，他视为恩人，从未信过他韩信。多谋的张良，他视为知己，何曾真心相对过一次？而刘邦，他视为明主，最终——哈哈……韩信在心中凄凉地冷笑。

　　他心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心痛。

　　“并非老友，萧大人，张大人只是曾经和我有过一面之缘而已。”韩信努力地让自己说起来更云淡风轻一些，“在韩信从军之前，曾与张大人偶然遇见过一次，恰逢张大人正在看兵书，韩信便多嘴了一两句，自然就说上话了。”

　　“原来如此。”萧何点点头，他的担心又少了些许，“不过，在这茫茫人海之中能偶遇，也算是一种缘分啊。哈哈。”

　　“能和张大人、萧大人有缘，是我韩信毕生的荣耀啊。”韩信随着萧何一起笑了，然后望着远方。他又想起了张良，他突然很想再次见到张良，去问问他，这一世，你还会这样对韩信么？
　　可是这样问有什么意义呢？这只是他韩信的第二世，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这就是第一次。萧何、樊哙、周勃他们还是会誓死忠于刘邦，而他张良，如果走到最后，还是会请求刘邦，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赐予他张良，在那个他刻骨铭心的留县，做一个流芳百世的留侯……其实谁也不会改变，韩信想。

　　随着前世的记忆日渐觉醒，当初在寨子上的记忆已经慢慢模糊，那个白衣飘飘的背影、那袭沁人心脾的清香既便是刻骨铭心也再无济于事了。

　　从现在开始，他韩信将是孤身一人，就像死的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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