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婚

　　接连两天，老许的老婆天天来医院闹，她是铁了心要把老许弄得身败名裂。这事，院方就算有意睁只眼闭只眼，也是捂不住的，本来只是一家的家事，追究起来，老许顶多背个作风不正的包袱。可老许老婆娘家也不是省油的灯，据说有些来头，在市卫生局也是说得上话的，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就有待考究了。再来，如此大张旗鼓一闹腾，搞得人尽皆知，医院里那么多患者家属，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一个个可都是竖着耳朵看着的，毕竟老许的作为有损医院整体医护人员的形象，也给医院抹了黑，起了负面影响，所以处理老许和丁晓霞是势在必行。
　　院长和院书记紧急召集院方一干领导开会商量。曾有护士看见，曝出丑事的第二天，副院长就把老许叫进办公室，关起门来狠狠训了一顿，指着他的鼻子训斥他“糊涂”。可事态越演越烈，不是他想遮掩就能把人留住。副院长念在过去的情分上，在会议上力争，给老许说了一个去处，不至于被医院直接踢走没个着落。

　　书记是院里公认的老好人，也不想做得太绝，便采纳了，问院长怎么看。院长何等圆滑，老许一走，就是卸了副院长的左臂右膀，对他而言，只有好处绝无坏处，至于下放到哪儿，大局上来看，都是一样的，他何必同书记意见向左空生罅隙。结果一致决定老许调到分院第五人民医院任职，职务上虽没变动，但显而易见，这跟发配边疆无异，五院在环线以外，无论是医资力量还是工资福利水平都跟不上市里的，明显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冷院，基本上这辈子他都没有再重用的可能。除非老许老婆不计前嫌，动用娘家的关系再帮衬他一回，但这个假设一定不成立。对此处理决定，老许老婆立马平静下来的举动表明了她的态度，她明显是乐于所见，通知一下来，她就没在继续来医院撒泼。

　　令医院一些人想不通的是，她居然没有同老许离婚。后来，老许一直没有出现，就连老许留在办公室的私人物品，也是老许老婆出面整理带走。估计后半辈子，老许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在老婆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而事件的另一当事人丁晓霞，无背景无靠山，轻轻松松就被医院开除了。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自从出事那天晚上，老许老婆冲到医院抓她头发又骂又打后，她像是人间消失了一样，没有在医院现身过。这种结局，大抵是个人，都会觉得无颜面出现在相熟共事的同僚面前，树要皮，人还不是要那张脸。可是，是以至此，又何必当初。
　　医院里的女同胞没有一人同情老许和丁晓霞，站在女人的角度，实则大快人心，而男同胞们要真说起来也没多少感触，事情不出在自己身上，看戏的成分居多，极个别的发表一下男人都有的那点阴暗心理的唏嘘，可能也有人暗暗在心中敲响警钟，告诫自己小心为上。

　　孙海静同艾叶说起此事，已经是处理结果出来的第二天。头天艾叶休息在家，直到翌日上班才获悉。身边的同事谈及此事，都说丁晓霞是自作自受，艾叶冷眼旁听，心里闷闷得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感觉。
　　艾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来评判丁晓霞的是非，丁晓霞的所作所为固然不可取，可她自己又何尝问心无愧到哪里去，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与丁晓霞起先的动机大同小异，不过是为了那个留在医院的名额。此时想来，艾叶承认自己比她幸运，因为她遇到的人是王磊，虽然脾气大臭毛病多，但他依然不失为一个好人。而丁晓霞选择借助老许往上爬，到头来跌得头破血流，受尽道德上的谴责。艾叶宁愿相信，一开始，丁晓霞也并非希望如此。
　　艾叶自问，若是没有在那个时间认识王磊，她又该如何自处？无法想象。但有一点她无比确定，就算没有其他的法子，就算不能如愿留下，她也不会如丁晓霞一样，什么都不顾，走上那条注定充斥着诟骂讥讽的道路。
　　人在任何时候，都该有条进退自如立足于世的底线。

　　这一刻，艾叶忽然想念王磊，身旁的孙海静还在喋喋不休讲着老许一事带出的连锁反应，艾叶向来内敛，不习惯感情外露，在好朋友面前亦是如此，只好忍住了那股想打电话给王磊的冲动。
　　“艾叶，你说徐彦博冤不冤，老许是老许，跟他有什么搭旮。院长跟副院长斗来斗去，这老许倒了，什么烂账都要挖一遍，红包回扣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现在拿出来说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因为徐彦博是副院长带过的学生，之前又跟老许亲厚，院长就把他划到副院长一派，倒是连并他一齐打压了。”孙海静愤愤不平。
　　徐彦博接受调查的事艾叶早上一来医院就听说了。医院这个江湖也就这么大点地方，有点能耐的，想方设法削尖脑袋想做人上人，见不得别人好的人太多了，有什么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多少功夫就能传开。医生这个职业，明面暗面加起来有三种收入，一是正常的工资奖金，二是病人家属出于各种原因塞的红包，三是像老许这种，坐到主任级别，能决定自己的科室用哪种厂家的药，于是便有了药代贡献的回扣这类灰色收入。这种事，内部人士都有一个共识，谁也不出这个头来打破行内的平衡。

　　艾叶看来，院长此举，隔山震虎的意图占多数，目的便是向副院长发出一个他正处于优势的讯息。徐彦博工作至今，表现委实可圈可点，又颇受副院长器重，老许时常带他在身边走动，对他也是多有提拔。风头正盛，招人眼红在所难免。如果徐彦博真参与其中，最差的结果，就是在副院长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沦为副院长一派的替罪羔羊，若是他清者自清，院长拿不出他有违医院规定的证据，也奈何不了他。
　　这事归根究底还得看徐彦博自己。
　　艾叶当然希望徐彦博没事，他在院里的口碑历来不错，引得孙海静为他抱不平实属正常。这样一想，又由于心里记挂着王磊，遂没有注意到孙海静脸上过头的紧张和忧虑。

　　傍晚准时下班，艾叶一个人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打发时间，索性回了家。心里装着医院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便觉得全身的骨头软软的，懒得动，只随便给自己烧了碗面，吃了几口实在是吃不下去，沥干面汤，倒进垃圾桶。收拾好厨房，艾叶犹豫来，纠结去，还是拿起手机给王磊发了条短信，问他到哪儿了，有没有吃饭？
　　发出去后，她捏着手机傻呆呆坐在沙发里等了二十来分钟，却始终不见回复，她的心头似有一只蚂蚁爬来爬去，扰得她不得安宁，手心里的手机拿得起放不下。他到底是有多忙，连给她回条短信的时间也没有，谁又知道他在干什么。想想自己此刻的傻样做给谁看，艾叶有点儿负气地丢了手机，去收拾昨儿晚换下来的衣服，翻来找去只找到王磊的一只脏袜子，每次都这样，换下来的袜子乱扔，没得穿了就只会冲她嚷嚷。艾叶又是一阵气，懒得再给他的衣服分类，干脆一股脑地塞进洗衣机。

　　晾完衣服进来倒水喝，才听到家里的座机铃声大作。艾叶忙跑过去，看了眼来电显示，迟疑数秒，拾起来接听，不待她开口，那头已粗着嗓门兴师问罪。“你的手机干嘛用的，摆设啊！”
　　艾叶倏觉胸口一团气猛地一堵，“要你管，我挂了！”对他的倒打一耙也是丝毫不客气，利索地断了线。随即拿起茶几上的手机，这才发现已有三个未接来电，全都是他打来的。以他没耐心的脾气，是该急了。心里不禁好受了点，正想着，他的短信就进来了。
　　“我现在在内蒙古，晚饭刚吃了。”

　　艾叶望着王磊的回复，虽然迟来了些，但念在他主动妥协让一步，回答得规规矩矩的份上，她决定不同他计较。所以他再次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艾叶顿了会儿，憋着嘴角的笑意，接起来。
　　“喂”了一声之后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尽管有很多话想同他说，想跟他说说医院里的事，可前段时间一直跟他僵着，这会儿倒是稍许不自在，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叶小妞，去书房把我的电脑打开。”王磊显然不跟她在一个状态，吩咐得挺来劲儿。
　　艾叶狐疑：“干什么？”
　　“上网视频。”
　　艾叶翻了翻眼皮，看来他真是吃得很空。艾叶腹诽归腹诽，但还是照做，开机，登上Q、Q。又依他的要求，报了Q、Q号，王磊这才满意地收了线。

　　仅一秒，就有咳嗽的声音响起，右下角的小喇叭欢快地闪烁跳跃。艾叶手指一动点开来，心也跟着动了下，同意并加他为好友。
　　王磊很快又发了视频的请求，艾叶拢了拢垂着的头发，又拨了拨刘海，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才点下接受按钮。
　　王磊就这么突兀又清晰地出现在屏幕里。

　　“你还用Q、Q？”艾叶表示奇怪，他不像是有这种闲情逸致的人。
　　“大学毕业后就没碰了。今儿无聊，试试看，没想到还能用。” 王磊的声音通过电脑传过来，比以往要多一份低沉的沙哑。“洗澡了？”他问。
　　“恩。”艾叶应道，看他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又兜头裹了条花色鲜艳的毛毯，那形象实在说不上光辉，跟个印度阿三似的，她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他似乎是冷得受不了，窝着身子，连声音都有些哆嗦，“没什么你还笑。”

　　艾叶就真的不笑了，“房间里没空调吗？带得衣服够不够？”S市的气温都已经降到零下，更不用说内蒙古那种地方，他刚去，怕是有些吃不消。
　　“我在工地上，哪来的空调啊。这儿冷得都能腌萝卜了。”
　　“怎么不去酒店住？”
　　“三两句也讲不清楚，这儿出了点事，我不盯着不行。”
　　“出什么事了？”艾叶急起来。
　　“没什么大事，你不用管。”王磊显然不想加深这个话题。

　　艾叶也不是个喜欢多问的人，既然他不想说，她追问下去也没意思。也是后来，听周铁心有余悸说起，才知道哪是没有大事啊，差点闹翻天儿了。工地上一部分工人是本市带过去的，跟当地的人因事起了冲突，本是一对一的打架事件，后来两帮人马都不肯就此算了，越斗越凶，干起了群架，毕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工地上已有不少人进了医院。王磊下飞机赶过去的时候，两方人马正斗得凶呢，王磊又不是个会躲在人背后不出面的主儿，一听建筑方的老板来了，那边当地的人更是骚乱起来，磨刀霍霍全都往他身上招呼，王磊不防，背上挨了一棍子，要不是周铁和随行的人护着，他就算折在那都有可能。最后唯有出动特警才镇压住，平息了暴动。可此时因着不让她担心，他却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

　　艾叶不晓得其中内情，又不想气氛冷场，转而说道：“我爷爷以前在内蒙当过兵。”不经意间脱口而出，话音刚落，艾叶就生了后悔。
　　“总是听你说起你爷爷，那你爸妈呢？”王磊老早想问了，他对她家庭的了解少之又少，先前好几次想问不敢问，怕她多想，趁着这次机会解了心中的疑惑。
　　可能是网络不稳定的缘故，视频的屏幕一下子定住没反应，等王磊从新看到艾叶的脸时，她已经调整好情绪，所以王磊没能发现前一刻艾叶脸上的挣扎。“我没有爸妈，只有爷爷。”
　　王磊不想会是这个结果，倒是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咳了咳喉咙，才讲：“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爸也没空管我，有跟没有一个样，咱俩差不多。”
　　他这是在安慰她呢，即便并不动听。艾叶有些触动，然而，还是有所不同，至少此刻，她依旧没有冲动一吐她竭力想保留的东西。

　　王磊听到她淡淡地“嗯”了声，便没了下文。他接下去问：“你不在身边，你爷爷岂不是很孤单？”
　　艾叶沉默了会儿，回答道：“他有很多人照顾。”不待王磊再问，艾叶心急地换了话题，“三石，你在那边吃得惯吗？”
　　王磊果真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抓紧时机装可怜，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絮絮叨叨聊了蛮久，艾叶都记不清说了什么，反正就是自然而然地什么都聊，谁也舍不得先结束。这么久以来，彼此鲜有机会如此平心静气正儿八经地聊天，没想到通过电脑促成了他们少得可怜的交流，让他们忘了距离，让王磊收了急躁的脾气，让艾叶有勇气正视内心的情感。

　　直到艾叶受不住打了个睡哈，王磊这才状似不耐烦地叫道：“呦，都这么晚了，我要睡了，不聊了。”说完，便关了视频，下了线。
　　艾叶控制不住又捂嘴打了个睡哈，关了电脑，嘴角止不住地咧开来，这人，明明是看到她困了，还硬要说得这么别扭。

　　艾叶站起来，动动早就发麻的双腿，回房睡觉。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香甜，心里竟隐隐期盼他能够早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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