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之下

作者:安巴拉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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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国遗梦



      距离那场焚心蚀骨的告别演出,已经过去了近两年。

      七百多个日夜,时间像一把最精细的沙漏,缓慢而均匀地过滤着记忆的残渣,留下最顽固的颗粒,沉在心底,硌得生疼,却不足以磨平某些刻在骨头上的名字。

      **北城。深秋。**

      一场行业峰会的酒会正在某五星酒店宴会厅举行。水晶灯折射着浮华的光,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酒精与虚伪寒暄混合的特定气味。

      洛南依穿着一身铁灰色的Armani高定西装,修身剪裁勾勒出她清瘦却依旧挺拔的线条。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苍白的脸颊。她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指尖冰凉,脸上却挂着无懈可击的、标准的社交微笑。

      “洛总,恭喜!‘天幕’项目这一季的财报简直亮眼,听说投资方已经追着要加码了?”一个端着酒杯、满面红光的男人凑过来,语气熟稔。

      “陈总消息灵通。”洛南依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得像经过精密调校的仪器,“是团队抓住了市场窗口期,运气而已。”

      “哈哈,洛总太谦虚了!这哪是运气,这是您的眼光和魄力!”陈总顺势压低声音,“听说你们下一步要布局东南亚?我们公司那边有些资源,或许可以合作……”

      洛南依熟练地接过名片,交换了自己的,客套几句,不远处被几人围住的郭商言,他正侃侃而谈,意气风发,偶尔朝她这边投来一瞥,带着一种主人般的、温和的掌控感。郭商言以合伙人兼未婚夫的身份,与她并肩作战。两人的组合在业界迅速成为一段佳话——“郎才女貌,所向披靡”。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近两年里,重复了无数次。

      而她成了业界传奇——“用两年时间,将一家新公司做到估值翻十倍的女魔头洛南依”。她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标题是《冷静与野心:新一代商业女性的破局之道》。照片上的她,眼神锐利,下颌线紧绷,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具被高定西装包裹的躯体里,运行着一台精密而麻木的机器。她的时间被切割成无数个十五分钟,填满会议、谈判、出差、应酬。她学会了在灌下烈酒后保持头脑清醒,在烟雾缭绕中捕捉关键信息,在对手的恭维或挑衅下纹丝不动。她用令人咋舌的工作强度,将自己填塞得不留一丝缝隙。酒精和尼古丁成了维持这台机器高速运转的辅助燃料,过敏药和胃药是常备弹药。

      用疯狂的工作量填满每一秒,是她对抗内心那片无尽荒原的唯一方式。只要不停下来,就不会想起。只要不想起,心口那个被生生剜去的空洞,似乎就不会那么疼,那么冷。
      不能停。停下来,那片自从那个人离开后便肆意蔓延的、冰冷的荒原就会吞噬她。停下来,耳边就会响起那沙哑的、焚尽一切后归于死寂的歌声,眼前就会浮现那束追光下,那人最后看向虚空、仿佛穿透时光望向她的眼神。

      “抱歉,失陪一下。”她对还在滔滔不绝的陈总礼貌地点点头,转身走向相对安静的露台。

      秋夜的寒风立刻穿透单薄的西装面料,她打了个轻微的寒颤,却没有回去的意思。从手拿包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点燃。动作娴熟,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郭商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他走过来,极其自然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

      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和古龙水味。洛南依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

      “里面太闷。”她淡淡地说,弹了弹烟灰。

      郭商言站在她身侧,沉默了片刻,看着她的侧脸。灯光下,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下周我要去欧洲考察半个月,”他开口,语气寻常得像在讨论天气,“之前说的那个海岛婚礼场地,我让助理发了几个方案到你邮箱。你有空看看,喜欢哪个,等我回来我们就定下来。”

      洛南依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烟灰飘落,无声无息。

      又是这样。不疾不徐,步步为营。用温水包裹,用现实铺垫,用“理所当然”将她慢慢拖进那个名为“婚姻”的既定轨道。他知道她不会激烈反抗,她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和理由。父亲的遗愿,社会的目光,她内心对“正常”生活的残存渴望,以及……对那个人彻底离去、杳无音信的绝望,都是他最好的盟友。

      “嗯。”良久,她才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目光依旧投向虚无的远方,“你定吧。我最近项目收尾,很忙。”

      郭商言似乎对她的反应早已习以为常,甚至笑了笑:“好。那你注意身体,别总抽太多烟。”

      他伸出手,似乎想帮她拢一下外套,洛南依却恰好转过身,将烟蒂按灭在旁边精致的灭烟沙盘里。

      “进去吧,王总刚才好像在找你。”她的声音恢复了宴会厅里的那种平稳。

      郭商言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自然地收回,笑容不变:“好。”

      **时间倒回一年前。城郊养老院。**

      那是洛南依父亲洛正海去世半年后。她仍保持着每隔一两周就去养老院一趟的习惯,不是为了看望谁,那里已经没有她想看望的人了。她只是需要一处绝对安静、又充满回忆的“废墟”,来安放自己无处可去的疲惫和思念。

      她会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个小花园的长椅上,看着老人们慢悠悠地散步、下棋、晒太阳。阳光很好,她却感觉不到温暖。

      那天下午,她习惯性地走向父亲曾经住过的那片区域。走廊尽头的房间,如今住着一位姓董的奶奶。董奶奶身体很弱,亲人疏于探望,洛南依每次来,总会顺手带些水果或软和的糕点给她,偶尔陪她说几句话。董奶奶也很喜欢这个话不多、但眼神清正、气质沉稳的年轻姑娘。

      那天,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至极的、近乎绝望的呜咽。

      推开门,只见董奶奶蜷缩在床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襁褓,枯瘦的肩膀剧烈颤抖,老泪纵横。一位护士站在一旁,面露难色。

      “董奶奶?”洛南依快步上前。

      董奶奶抬起浑浊的泪眼,看到是她,更是悲从中来:“洛、洛姑娘……我没办法了,我真没办法了……彦彦还这么小,我这样子,怎么养得活她……她妈妈在医院里,谁也认不得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彦彦?**

      洛南依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不是“炎炎”,她知道不是。可那相似的音节,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她锁死的记忆之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护士认出了这位常来、气质不凡的女士,忙道:“洛小姐,这孩子叫彦彦,文采彦那个彦。她姥姥病重,爸爸前几天车祸走了,妈妈受不了打击精神出问题住院了,家里没人了,我们正联系福利机构……”

      后面的话洛南依没太听清。她的视线里只剩下那个孩子。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注视,忽然停止了细微的抽噎,睁开了一双乌黑澄澈、不染尘埃的大眼睛,懵懂地望向她。

      那眼神,干净得像山涧初融的雪水,直直地映进洛南依布满尘埃和裂痕的心湖。

      没有任何权衡。没有思考未来、责任、郭商言会不会同意。一种混合着巨大亏欠、无边孤寂、以及某种近乎本能救赎的冲动,支配了她。

      “我来照顾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护士愣住了。老奶奶也停止了哭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洛南依走上前,动作有些僵硬,却极其小心地将彦彦从老人颤抖的怀中接了过来。小小的、柔软的、带着奶香和生命温度的身体落入她冰冷的怀抱,奇迹般地熨帖了那片旷日持久的空洞和寒意。

      她低下头,看着彦彦清澈的眼睛,近两年来第一次,她冰封的脸上,冰雪消融般流露出一丝近乎脆弱的温柔。

      “姥姥,您安心养病。”她对那位泣不成声的老人说,语气是罕见的柔和,“彦彦跟我回家。我会好好照顾她,经常带她来看您。”

      后来郭商言得知此事,自然皱起了眉头。“依依,这太冲动了。抚养一个孩子不是小事,我们的情况……”

      “我的情况,就是需要她。”洛南依打断他,怀里抱着刚刚喂完奶、昏昏欲睡的彦彦,眼神平静无波,却异常坚定,“你可以不接受,但我会抚养她。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

      郭商言看着她眼中那份久违的、近乎偏执的“生机”,所有劝阻的话最终咽了回去。他太了解她,此刻强硬反对只会适得其反。或许……这个孩子能成为新的纽带,让她更“安定”?他如此盘算着,勉强点头:“好吧,既然你决定了。需要什么,我来安排。”

      于是,彦彦像一颗意外落入死水的石子,在洛南依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里,激起了微小却真实的涟漪。

      **一年后。城郊湿地公园。**

      秋高气爽,阳光和煦。草坪上铺着野餐垫,旁边散落着儿童玩具。

      彦彦已经一岁多快两岁了,穿着鹅黄色的连体背带裤,像只毛茸茸的小鸭子,正摇摇晃晃地追着一只断线的风筝跑,小嘴里发出兴奋的“啊啊”声。跑了几步,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哭,自己咯咯笑起来。

      洛南依就坐在不远处的垫子上,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和浅蓝色牛仔裤,长发松松挽起,比平日里西装革履的样子,多了几分罕见的柔软。

      唐雅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预产期就在下个月。她靠在孟然身上,手里拿着杯果汁,满脸幸福地看着嬉闹的彦彦:“时间真快,彦彦都会跑会跳了。我们宝宝出来,正好有个小姐姐。”

      洛南依笑着点头,目光温柔:“嗯,彦彦很乖,会是个好姐姐。”她顿了顿,看向唐雅圆滚滚的肚子,“名字想好了吗?”

      孟然挠头:“想了十几个,总觉得差点意思。干妈有什么灵感不?”

      唐雅也期待地看向洛南依。

      洛南依怔了怔,目光落回正试图自己爬起来的彦彦身上。小家伙努力撅着小屁股,小脸憋得通红,最终成功站稳,还得意地拍了拍手,然后转头,冲着洛南依的方向,口齿不清却异常清晰地喊了一声:

      “妈妈!看!”

      脆生生的童音,像一块甜蜜的石头,投入洛南依的心湖。

      她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化开更深、更真实的暖意,朝彦彦伸出手:“彦彦真棒!过来妈妈这里。”

      彦彦咯咯笑着,跌跌撞撞地扑进她怀里,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

      一旁的欧阳晴正在切水果,听到那声“妈妈”,手里的水果刀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盘中鲜红的草莓,眼神黯淡下去。

      欧阳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点酸,有点涩,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疼。她看着洛南依抱着彦彦时,脸上那种真实而不设防的温柔,知道这个孩子给了她多少慰藉。可同时,她也无法不想到另一个人。

      那个一走两年,杳无音信的家伙。

      黎炎炎。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所有知情人的心里。苏澈动用了不少人脉,甚至亲自往南方几个艺术气息浓厚的城市跑过,都一无所获。她就像人间蒸发,彻底斩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连她父母都只是三缄其口,只说女儿在追求自己的艺术理想,很好。

      只有欧阳晴知道,黎炎炎连春节都没回过家。她把所有人都关在了她的世界之外,连同那份烧成灰烬的爱情,一起埋在了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角落。

      “晴姨!果果!”彦彦发现了欧阳晴盘里的草莓,眼睛一亮,伸出小手。

      欧阳晴立刻换上笑脸,挑了一颗最大最红的递过去:“来,彦彦最乖了。”

      孩子满足地啃着草莓,汁水沾了满脸。洛南依拿出湿巾,仔细地帮她擦拭,动作轻柔。

      阳光很好,微风不燥,朋友在侧,孩子在怀。
      这一切看起来如此圆满、安宁,像一个标准幸福模板的切片。

      可欧阳晴看着洛南依低垂的眉眼,那浓密睫毛下偶尔掠过的、深不见底的沉寂,她知道,有些空洞,从未被真正填满。彦彦是照进深渊的一束微光,温暖了边缘,却照不亮最核心的、那片属于另一个人的绝对黑暗。

      **南方。枕水小镇。燚白工作坊。**

      时光在这里仿佛被拉长、稀释。两年光阴,只给白墙添了些许更深的雨渍,给老槐树的年轮多了不易察觉的几圈。

      “燚白工作坊”坐落在一处僻静的旧院落。黎炎炎租下这里后,只做了最简单的修缮,保留了天井、老槐树和斑驳的木制结构。空气里常年浮动着旧木、宣纸、墨汁和某种清冷植物混合的独特气息。

      她彻底成为了“燚白”。一个沉默寡言、才华横溢、严格到近乎苛刻的戏剧导师。她不用智能设备,与外界联系稀少,生活简朴到极致。所有的精力、情感、生命,似乎都倾注在了那部名为《晴空》的默剧,以及寻找能承载它的“容器”上。

      最初的一年多,她带着几个有潜质的学生反复打磨剧本、训练肢体。他们尝试在小镇祠堂、旧戏台进行非公开的片段演出,每一次都极尽所能,但黎炎炎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直到,一次排练,一个年轻女孩站在舞台中央,闭着眼睛,仿佛在聆听远方的召唤。音乐起,是极简的、重复的钢琴单音,空旷而寂寥。

      女孩缓缓抬起右手,手指先是无意识地蜷缩,像在虚空中想要抓住什么早已消逝的温暖。动作起于肩胛,一种极其内在的驱动,顺着大臂、小臂,流到指尖。她的手臂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充满内在张力的速度向外展开,划过一个优雅而悲伤的弧度,如同深夜失眠者,试图拥抱窗外冰冷的月光。

      她的眼睛睁开了。目光从最初的茫然探寻,逐渐聚焦,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排练厅的墙壁,看到了遥远记忆中的某个人、某个场景。那眼神里有炽热的渴望,有刻骨的思念,有小心翼翼的靠近,也有深知无望的哀恸。几种极端复杂的情感,在她微微颤动的瞳孔和几乎凝固的面部线条中交织、碰撞、流淌。

      她的身体始终保持一种精妙的平衡。脚尖踮起,重心前倾,仿佛下一秒就要奔向虚空中那个幻影,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钉在原地。她的呼吸肉眼可见地变得急促,胸口的起伏与音乐的节奏、与手臂伸展的弧度完美同步,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蓄满了澎湃到极致却无处宣泄的情感能量。

      没有嘶喊,没有痛哭,只有肢体无声的诉说,和眼神里惊心动魄的波澜。

      排练厅里鸦雀无声。其他学生屏住呼吸,被这纯粹而强大的情感表达彻底震撼。

      黎炎炎坐在第一排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她的目光紧紧锁在舞台上的女孩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的剧本,纸张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她看着,看着那个陌生的年轻女孩,用身体演绎着她埋藏心底、日夜咀嚼的思念与剧痛。每一个延伸的指尖,每一次颤抖的呼吸,每一缕哀伤的目光……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她层层包裹的伤口,露出里面从未愈合、依旧鲜活的骨血。

      太像了。
      不是长相,而是那种灵魂被无形之物牵引、在渴望与绝望间反复撕扯的状态。
      像极了当年那个在职场中努力靠近她、又在现实面前被迫退却的洛南依。
      更像极了这三年里,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被回忆凌迟的她自己。

      排练结束。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女孩保持着最终那个向前探身、指尖虚空轻触的姿势,久久不动,仿佛灵魂已随那幻影而去。

      几秒钟的死寂后——

      “演得好。”
      黎炎炎的声音在空旷的排练厅里响起,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激赏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她站起身,没有看其他人,目光只落在那个缓缓收回动作、气息未平的女孩身上,自顾自地、一下又一下地鼓起掌来。掌声不激烈,却异常清晰、坚定,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

      学生们从未见过“燚白老师”如此外露的情绪,短暂的惊讶后,纷纷兴奋地跟着鼓起掌来。

      女孩从舞台上跑下来,脸上还带着表演后的红晕和细汗,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她跑到黎炎炎面前,有些羞涩,又充满期待:“谢谢燚白老师!”

      黎炎炎这才真正看清女孩的脸。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光洁,眉眼清晰。尤其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偏深,眼廓深邃,睫毛长而密……某个瞬间的神韵,竟像一把小小的锤子,轻轻敲在了黎炎炎记忆的某根弦上,发出微弱却持久的嗡鸣。

      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一瞬间翻涌的波澜。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些许距离感的温和笑意。她伸出手,像对待其他有潜力的学生一样,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声音平稳下来:

      “特别棒。这一段的情感浓度和身体控制,都非常到位。你抓住了核心。”

      女孩开心地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是老师编得好!我每次练,都觉得好像……不是在演别人,就是在掏空自己心里某些说不清的东西。”

      黎炎炎的心又是轻轻一颤。她看着女孩朝气蓬勃、充满探索欲的脸,仿佛看到了某种早已从自己身上流失的东西——那种不顾一切、想要将内心所有角落都袒露出来、表达出来的原始冲动和勇气。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虽然学生名册上有记录,但她此刻想亲耳听她说。

      “我叫雒雒!”女孩声音清脆,“卓文君的卓去掉十字旁,再加一个隹!听起来有点怪,但我觉得挺好记的。”

      雒雒。
      洛南依的洛,换了一个偏旁。
      黎炎炎垂下眼帘,极轻地、几乎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心底那圈被投石激起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带着一丝命运的嘲弄,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慰藉。

      她知道,她等了这么久,磨了这么久的《晴空》,终于找到了那个能真正赋予它灵魂的“容器”。

      而这个“容器”的名字,竟也像一句来自遥远过去的、模糊的回声。

      “雒雒,”黎炎炎抬起眼,目光恢复了作为导师的专注与冷静,“从明天开始,你每天下午额外加练两小时。我会亲自带你。”

      雒雒愣住了,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她重重点头:“好!我一定努力!”

      黎炎炎转身,走向她的创作室。关上门,将外面隐约的兴奋交谈声隔绝。

      她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阳光透过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

      两年了。
      她用尽全力将自己放逐,将爱情焚化,将生命熬成这部默剧。
      她以为已经足够遥远,足够平静。

      可一个神似的眼神,一个相近的名字,就轻而易举地掀开了看似结痂的伤口,告诉她——有些灰烬,从未真正冷却。

      从此,接下来的日子,黎炎炎再也没有离开过雒雒的排练,一帧一帧在过她的动作。

      “停,不对。”黎炎炎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她穿着简单的亚麻衬衫和黑色长裤,身形比两年前更清瘦些,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刃。

      正在重复某个连接动作的雒雒立刻停下,额角挂着细汗,胸口微微起伏,看向阴影中的导师。

      “这里,”黎炎炎伸手,虚点在雒雒的肩胛与手臂连接处,“力量发起的源头不对。不是肌肉的驱动,是这里——”她的指尖轻轻按在雒雒心口偏上的位置,“是情绪,是记忆,是这里堆积的东西在推着你的身体动。再来。”

      雒雒闭上眼睛,深呼吸,努力去感知那种内在的推动。几秒后,她再次动起来。这一次,手臂的伸展少了一丝刻意,多了一种发自深处的、微不可查的颤抖,眼神也随之变得更加幽深痛苦。

      黎炎炎静静地看着,直到这一小节结束。

      “好了一点。”她评价,依旧没什么表情,“记住这种感觉。不是演痛苦,是你就是那个被留下的人,你的身体记得每一个细节。”

      雒雒点头,眼睛亮亮地看着黎炎炎:“燚白老师,我每次练这段,都觉得心里特别满,又特别空……好像真的有什么人,让我这么想抓住,又抓不住。”

      黎炎炎的心脏像被一根极细的针猝然刺入。她移开目光,转身走向放水的桌子,背对着雒雒,声音平淡无波:“那是你的代入感。保持住。”

      “老师,”雒雒却跟了过来,年轻人特有的直接和热切毫无遮拦,“这个剧本……是你自己的故事吗?那个人,是谁?”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黎炎炎倒水的动作停顿了。水注入玻璃杯,声音清晰得近乎突兀。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雒雒意识到自己可能越界了,但并不退缩。这近一年的单独指导和密集排练,让她对这位神秘而充满魅力的导师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亲近和……好奇。她见过燚白老师偶尔对着窗外老槐树出神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浓得化不开的哀伤。那哀伤如此沉重,如此真实,绝不仅仅是为了一个虚构的角色。

      “我只是觉得……”雒雒放轻了声音,带着试探,“如果知道更多真实的情感内核,也许我能表达得更好。我不想只模仿动作,我想理解……那份等待,到底有多重。”

      黎炎炎终于转过身,手里握着那杯水。她看着雒雒年轻而充满探知欲的脸,那双酷似某个人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有纯粹的、对艺术和真相的渴望。

      有一刹那,黎炎炎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名字。那个她用了两年时间试图埋葬,却只是让它更深地嵌入骨髓的名字。

      但她最终只是将水杯递给雒雒,声音恢复了导师的冷静自持:

      “演员的功课,是理解人性,而不是窥探隐私。把你自己的生命体验放进去,真听,真看,真感受。至于故事是谁的……”她顿了顿,目光掠过雒雒,投向窗外辽远的天空,“不重要了。故事已经结束,只剩下这些动作,这些情绪,这些……灰烬。”

      雒雒接过水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黎炎炎的。黎炎炎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了手。

      那触碰短暂而冰凉,雒雒却感觉心口微微一跳。她看着黎炎炎迅速恢复淡漠的侧脸,一种混合着崇拜、怜惜和某种不甘的复杂情绪,悄悄滋生。

      “老师,”雒雒喝了一口水,鼓起勇气,声音轻快了些,“下周市里小剧场的邀请演出,你会去看吧?”

      黎炎炎点点头:“嗯。这是《晴空》第一次走出小镇,接受更多观众的检验。对你很重要。”

      “对我们都很重要。”雒雒纠正道,目光灼灼,“这是你的心血,燚白老师。我会让它发光的。”

      黎炎炎对上她坚定而热烈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某个在职场中眼神晶亮、对她说“我来想办法”的姑娘。

      她迅速掐灭了这不合时宜的联想。

      “继续练习吧。下半场‘重逢’那段,情绪转换还可以更细腻。”她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没入阴影,语气恢复了专业的疏离,“时间不多了。”

      雒雒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咬了咬下唇,随即,眼中燃起更盛的斗志。

      她一定要演好。不仅要演好这部戏,或许……她还想试试,能不能演进这个人的心里。
      窗外,小镇的天空澄澈湛蓝,万里无云,是真正的“晴空”。

      而窗内的两个人,一个在灰烬中沉默地打磨着过往的碑文,一个在青春的炽热里,试图点燃一簇新的、或许注定徒劳的火焰。

      双城之间,时光各自流淌。烬火未熄,新柴已添。命运的丝线在无人看见的虚空里,悄然收紧,等待着下一次震颤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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