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

　　陈屿在书店里打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沈念没有刻意去听，只是坐在柜台后，整理着一些零散的票据，偶尔能听到他低沉而清晰的询问声，语气客气而恳切。窗外的天色由蟹青转为深蓝，最后彻底暗了下来，路灯的光晕在雪地上显得格外温暖。

　　电话终于挂了。陈屿从窗边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希望与不确定的神情。

　　“吴教授很热心，听说了情况，很愿意帮忙。”他在柜台对面坐下，接过沈念递来的温水，“他答应明天先去问问教育局离退休处的一位老同事，看能不能凭姓名和大致年代，在早期的退休教师档案里查到点线索。不过他也说，年代久远，档案电子化不完整，很多纸质资料可能已经移交或散失，让我们别抱太大希望。”

　　“有方向尝试，总比没有好。”沈念说。她知道这种寻找如同大海捞针，但就像陈屿说的，这是对逝者基本的尊重。

　　“嗯。”陈屿点点头，喝了口水，“另外，吴教授建议，我们也可以尝试在本地的旧报纸数据库里，搜索一下那个年代的‘讣告’栏目。虽然希望渺茫，但万一李老师病逝后，所在单位或亲属刊登过讣告，就能直接找到单位和亲属信息了。”

　　这是个更细致也更渺茫的途径。沈念在心里记下了。

　　“我明天就去市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查查看。”陈屿说，“可能需要花些时间。”

　　“我跟你一起去吧。”沈念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有些微怔。她很少这样主动提出参与别人的事务。

　　陈屿显然也有些意外，但随即，眼中便漾开清晰的笑意，那笑意柔和了他略显疲惫的眉眼。“好。两个人查，效率高些。图书馆九点开门，我们九点半在门口见？”

　　“好。”沈念应下。

　　正事暂时告一段落。书店里安静下来，只有暖气低微的嗡鸣。窗外的雪夜宁静而深邃。

　　“那只木箱，”陈屿看向小仓库的方向，“我想……在我们尝试寻找的同时，是否应该把里面的物品，做一个更详细的记录和拍照？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万一……万一真的什么都找不到，这些物品最终需要移交，我们也能提供一份清晰的清单和影像，说明它们的来历和意义。”

　　他的考虑总是周全而长远。沈念点头：“应该的。”

　　两人再次走进小仓库，打开了灯。敞开的木箱静静地躺在那里。这次，陈屿带来了一个小型数码相机和一卷新的标签纸。他们戴好手套，将物品一件件取出，在干净的地面上铺开。

　　陈屿负责拍照，从各个角度，包括物品整体、细节特写（如证书上的名字、信件的开头和落款）。沈念则在一旁，根据陈屿的口述，在标签纸上写下简短的描述和编号，贴在物品旁边，然后记录在一个专门的笔记本上。

　　过程缓慢而肃穆。当那三封绝笔信再次被展开时，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陈屿小心地调整着光线和角度，尽可能清晰地拍下那些颤抖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沈念在一旁看着，那些关于病痛、牵挂与告别的字句，即使再看一遍，依然让她心头沉重。

　　“她写这些信的时候，该有多孤独。”陈屿拍完最后一张，轻轻将信纸按原样折好，低声道。

　　沈念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在标签上写下：“未寄出家信三封，提及病重及对母亲的牵挂，约1987-1990年间。”

　　全部物品记录完毕，已是晚上八点多。他们将物品重新按照原来的顺序和包裹方式，小心地放回木箱。那把打开的锈锁，被放在丝绒布上。箱盖，他们这次轻轻合上了，但没有锁死。

　　“就让它们先这样吧。”陈屿说，“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说。”

　　回到书店明亮的灯光下，两人都有些疲惫，但心里却因完成了这件细致的工作而感到一丝踏实。

　　“还没吃晚饭吧？”陈屿看了看时间，“我知道这附近有家粥铺，这个天气喝点热粥挺好。一起？”

　　他的邀请已经变得越来越自然。沈念也确实觉得饿了。“好。”

　　粥铺不远，走路几分钟就到。店面不大，但很干净，热气和米香扑面而来。他们点了清淡的鱼片粥和几样小菜。粥熬得绵密，鱼片鲜嫩，吃下去，从胃里暖到四肢百骸。

　　吃饭时，两人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享用着食物。偶尔目光相接，便淡淡一笑，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周围是其他食客低低的交谈声和碗勺碰撞的清脆声响，充满了平凡而温暖的烟火气。

　　吃完粥，身体彻底暖和过来。走出粥铺，夜风依旧寒冷，但似乎不再那么刺骨。清冷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路边的积雪被踩实了，有些地方结了薄冰，在路灯下泛着光。

　　“走回去？”陈屿问。

　　“嗯。”

　　两人并肩走着。经过下午那个小公园的门口，他们不约而同地朝里望了一眼。夜色中，覆雪的树木和结冰的池塘轮廓模糊，一片静谧。

　　“今天……谢谢你。”陈屿忽然说。

　　“谢我什么？”沈念问。

　　“谢谢你也为李老师的事操心，谢谢陪我去图书馆，谢谢……所有。”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温和而真诚，“这些事情，本来都是我工作分内，或者一时兴起的念头，却总是把你牵扯进来。”

　　“是我自己愿意的。”沈念轻声说，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消散，“而且，这些事……让我觉得，好像不只是守着书店，过着重复的日子。好像……也做了一点有意义的事。”

　　这是她内心真实的感受。和陈屿重逢后的这些日子，整理旧物，记录口述，探寻陌生人的往事……这些看似琐碎甚至徒劳的努力，却意外地拓宽了她生活的边界，让她感到一种沉实的参与感。

　　陈屿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路灯的光从他侧后方照过来，让他一半脸隐在阴影里，一半脸被柔和的光线勾勒，眼神深邃。“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他说，“其实，你的存在，你的书店，你那些细微的观察和记忆，对我做的这些事来说，本身就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分量十足。沈念感到脸颊有些微热，好在夜色遮掩了。“我只是做了些小事。”

　　“很多时候，就是这些小事，构成了最重要的真实。”陈屿认真地说。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明天查资料，不管结果如何，尽力就好。然后……文稿关于九十年代衰落的部分，我有了些新想法，想跟你聊聊。还有，仓库里剩下的那点东西，也该最后清理掉了。”

　　“嗯。”沈念应着，心里却因为他自然而然地将“明天”以及更远的“然后”都规划进彼此共同的行程里，而感到一种安稳的暖意。

　　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到了书店门口。巷子里很安静，楼上她住处的小窗透出暖黄的光。

　　“那就明天九点半，市图书馆门口见。”陈屿在门口站定。

　　“好，明天见。”

　　陈屿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晚上早点休息。明天……可能要打一场持久战。”

　　“你也是。”

　　他点点头，转身走向巷口。沈念没有立刻进去，她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今晚没有下雪，夜空清朗，能看到几颗稀疏的星子。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沈念推开门，走进书店。熟悉的旧书气息包裹上来。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柜台上那盏暖黄的台灯。光线昏黄，将书店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氛围里。

　　她走到窗边，看向下午陈屿拍照的桌子。那个黄铜书形香插被她放在了桌子一角，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明天，他们将一起去做一件希望渺茫却必须去做的事。后天，或许还有更多共同要面对和完成的事情。日子就这样，被一件件具体而微的事填满，被一种缓慢而坚实的默契连接。

　　她不再去深究七年前的离别究竟为何，也不去猜测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此刻，这份共同行走在雪夜归途的安宁，这份对陌生人的善意与责任，以及这份悄然滋长、心照不宣的靠近，已然足够珍贵。

　　窗外，冬夜深寒。窗内，一灯如豆，暖意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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