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冤新辞

　　**第二十九章：逝水东流**

　　船在长江上行了三日。

　　冬日江水枯瘦，水流却急，乌篷船顺流而下，速度倒比预想的快。玄尘老道裹着件破旧的羊皮袄，整天窝在船尾打盹，醒了就摸出他那永远喝不完的酒葫芦抿两口，或者对着江面哼些荒腔走板的道情。苏娘子则安静许多，常常坐在船头，望着两岸逐渐变化的景色出神，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已经磨得光滑的铜钱。

　　沈青和江知意挤在狭窄的船舱里。船舱低矮，只够两人并排躺下，中间隔着个小小的炭盆，散发出微弱的暖意。大部分时间，江知意都在昏睡——箭伤初愈，又经历了金陵那场惊险，她的身体终究是透支了。沈青便靠着舱壁坐着，让她枕在自己腿上，这样能睡得舒服些。

　　睡梦中，江知意有时会蹙眉，有时会喃喃低语。沈青就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童。炭盆的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出长睫投下的阴影和依旧苍白的脸色。

　　第三日下午，江知意醒来，精神好了些。她侧过身，看着沈青在昏暗光线下沉静的侧脸，忽然问：“你的伤，还疼吗？”

　　沈青摇头：“早好了。”她手臂和肩上的刀伤愈合得很快，只留下几道淡粉色的新疤。

　　江知意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沈青脸颊上那道被金陵追兵划出的浅痕。“这里呢？”

　　“皮外伤。”沈青握住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别乱动，小心着凉。”

　　江知意没抽回手，反而翻转手腕，与她十指相扣。船舱里很安静，只有水流拍打船板的哗哗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沈青，”江知意轻声说，“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跟着我，卷进这些事里。受伤，逃亡，现在还要背井离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江知意的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你没有遇见我，现在或许还在清河县做你的仵作，虽然清苦，但至少……安稳。”

　　沈青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江知意手背上那些已经淡去的旧疤。

　　“没有如果。”她最终说，“而且，在清河县做仵作，也不安稳。”她想起王知县贪婪的嘴脸，想起赵捕头鄙夷的目光，想起殓房里永远散不去的腐臭气。“至少现在，”她顿了顿，“我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活。”

　　江知意眼眶一热，将脸埋进沈青的掌心。温热的液体濡湿了沈青的手。

　　“傻。”沈青用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有些生疏，却很温柔。

　　船尾传来玄尘拖长了调子的吟唱：“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江水东流——何处是归舟——嗝——”

　　苏娘子笑骂了一句：“老酒鬼，唱得难听死了！”

　　玄尘也不恼，嘿嘿笑着，又灌了一口酒。

　　傍晚时分，船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码头靠岸补充淡水。苏娘子下船去采买些新鲜菜蔬和米粮，玄尘也跟着去了，说是要打点酒。船夫在岸边生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混入江面的薄暮之中。

　　沈青扶着江知意到船头透气。冬日黄昏来得早，天边只剩一抹暗红的残霞，江风凛冽，带着刺骨的湿寒。江知意裹紧了沈青披在她身上的外袍，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忽然道：“我小时候，父亲带我来过江边。他说，江水看似东流不返，实则每一刻的水都是新的。就像人，看似在原地，其实每一天都在变化。”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那时候我觉得他在讲大道理，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沈青站在她身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替她挡着风。

　　“沈青，”江知意转过头，眼睛在暮色里亮晶晶的，“等到了渝州，安定下来，我们真能办学堂、写书吗？”

　　“能。”沈青回答得简短而肯定。

　　“那……”江知意犹豫了一下，“你想过以后……我们……以什么身份在一起吗？”

　　这话问得含蓄，但沈青听懂了。两个女子，在这世道里，要长久相伴，总得有个名目。姐妹？主仆？还是……

　　“你想以什么身份？”沈青反问。

　　江知意脸颊微微发热，好在暮色遮掩了。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不知道。但我不想你做我的丫鬟，也不想你做我的姐姐。”

　　沈青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就做彼此最重要的人。不需要什么身份。”

　　江知意抬起头，看着她。沈青的脸在渐浓的夜色里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清晰而坚定，像夜空中最早亮起的星。

　　“好。”江知意笑了，眼泪却又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做彼此最重要的人。”

　　苏娘子和玄尘回来了，带回了热腾腾的包子、一壶烫好的黄酒，还有几包药。玄尘将药丢给沈青：“给那丫头煎了喝，补气血的。这身子骨，再不仔细调养，老了有罪受。”

　　四人围坐在船头，就着微弱的灯笼光，简单吃了晚饭。黄酒驱寒，几杯下肚，气氛也松快了些。

　　苏娘子说起渝州的情况：“谢大人在渝州城西有处三进的院子，靠山临水，环境清幽，已经安排好了仆役，都是可靠的人。城里有他几个故交，我已经打过招呼，会照应你们。另外……”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和几张银票，推给江知意，“这是谢大人给你们的。渝州城外三十里，有个叫‘竹溪’的小镇，镇子不大，但民风淳朴，山清水秀。他在那里置了五十亩水田和一座带院子的宅子，记在你们名下。田地租给佃户，每年收成足够你们衣食无忧。宅子也收拾好了，你们若想离城远些，可以去那里住。”

　　江知意看着那些东西，没有立刻去接。“谢大人……太破费了。我们受之有愧。”

　　“拿着吧。”苏娘子语气随意，眼神却认真，“这是你们应得的。谢衡那小子，这次借着扳倒瑞王和漕运案，在朝中地位稳了，往后前程不可限量。这点东西，对他不算什么。而且……”她笑了笑，“他也需要你们安安稳稳的，别再出什么岔子，影响他的‘清誉’。”

　　话说得直白，但确是实情。江知意不再推辞，收下了。银钱和产业，在这世道里，确实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玄尘灌了口酒，咂咂嘴，忽然道：“‘云间客’那条线，还没断干净。”

　　气氛骤然一凝。

　　“道长知道些什么？”沈青问。

　　“贫道云游四方，耳朵里免不了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玄尘眯着眼，“瑞王倒了，他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自然树倒猢狲散。但‘云间客’不同。那船队本就不完全听命于瑞王，更像是一种……合作。瑞王提供庇护和渠道，他们负责运输和销赃。如今庇护没了，渠道断了，但船队还在，人还在，生意……换个人做，照样能做。”

　　苏娘子脸色沉了沉：“我最近也听到些风声。江南黑市里，有些‘特别’的货，又开始流动了，路子很像‘云间客’的手笔。而且，接货的人……似乎和北边有些关联。”

　　“北边？”江知意心头一跳。

　　“嗯。”苏娘子点头，“草原，或者……更远。铁器、硫磺、药材，都是那边紧缺的东西。利润比在江南私下贩卖，高十倍不止。”

　　沈青和江知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云间客”未除，隐患仍在。而且如果真和北边勾结，那就不止是贪腐走私，而是……

　　“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玄尘摆摆手，“那些人的目标是钱和货，不是你们这两个小丫头。只要你们安安分分在川蜀待着，别再去碰那些不该碰的东西，他们不会大老远来找你们麻烦。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又不是砸了他们饭碗的正主。”

　　话虽如此，但沈青心中那根弦，并未完全放松。她知道，有些危险，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开的。

　　夜色渐深，江风寒意更重。众人收拾了碗筷，回到舱内休息。

　　沈青和江知意依旧挤在小小的船舱里。炭盆将熄未熄，发出暗红的光。江知意靠在沈青肩头，忽然低声说：“沈青，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安静下来。”江知意声音闷闷的，“之前三年，心里全是恨，是翻案的执念，每天都像绷紧的弓弦。现在弦松了，仇报了，父亲清白了，我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就好像……走在一条很长的桥上，终于过了最险的那一段，可桥还没到头，前面是雾，看不清方向。”

　　沈青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些。“那就慢慢走。看不清方向，就看看脚下。桥总有到头的时候，雾也总会散。”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

　　“哪怕……以后日子很平淡，很无聊？”

　　“平淡好。”沈青说，“我过够了惊心动魄的日子。”

　　江知意笑了，往她怀里缩了缩。“那说好了。等到了渝州，我们先把父亲的灵柩送回乡安葬。然后……就去竹溪镇。你写你的书，我办我的学堂。我们种点菜，养只猫，或者狗。每天早起看日出，傍晚看炊烟。”

　　“好。”沈青应着，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那样一幅画面：青瓦白墙的小院，竹影婆娑，炊烟袅袅，书声琅琅。而江知意，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教孩子们念书，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宁静。

　　那画面太美好，美好得让她心口微微发烫。

　　舱外，江水依旧东流，不舍昼夜。

　　而她们这条小小的船，正逆着水流的方向，向着西方，向着群山深处，向着那个或许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缓缓而行。

　　玄尘的歌声又从船尾飘来，这次唱的是：

　　**“莫问前路险与平，且看脚下步步轻。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歌声苍凉，却带着一股豁达的劲儿。

　　沈青低头，看着怀中已然睡去的江知意，轻轻拂开她额前散落的碎发。

　　然后，她也闭上眼睛。

　　船，还在行。

　　路，还很长。

　　但至少此刻，她们有彼此，有方向，有对明日那点微薄的、却真实的期盼。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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