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chapter 29
[时间教会我的最后一课是:有些人注定要成为你生命里的伤疤——不是因为它多深,而是因为每次触碰,都让你想起那个流血的夏天。而你,早已习惯带着疼痛呼吸,带着残缺行走,带着他的名字,活成一座移动的纪念碑。]
柏林爱乐大厅的灯光暗下去的第三秒,白泉的指尖悬在琴键上空,像两只即将坠落的白色蝴蝶。
台下座无虚席。欧洲古典乐界的泰斗坐在第一排,乐评人举着录音笔,闪光灯在黑暗里像遥远的、冰冷的星星。这是她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一场演出——作为首位登上这个舞台的华人青年钢琴家,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但她听不见掌声,听不见呼吸,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她只能听见雨声。
柏林今天下了很大的雨。雨水顺着排练厅的玻璃窗蜿蜒而下,像谁哭花的眼线。五个小时前,她收到了卓一阳的邮件。
很简短,像他一贯的风格:
「白泉,抱歉。德国的项目延期了,可能还需要一年。别等我。好好弹琴。保重。」
没有解释,没有承诺,没有“我爱你”。
只有“别等我”。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雨水模糊了窗外的街景,柏林变成一片晃动的、灰色的水彩。她想回复,想问他为什么,想告诉他我可以等,一年,两年,多少年都可以。
但最终,她只是关掉了邮箱。
因为她知道,有些人说“别等”,是真的希望你等。而有些人说“别等”,是真的不希望你等。
卓一阳是后者。
他从来都是清醒的、理智的、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所以当他决定放弃时,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一定是没有转圜余地。
就像当年他选择来德国,选择离开她。
他做了选择,然后承担后果。
现在他做了另一个选择:放弃她。
她也要承担后果。
指挥抬起手。灯光聚焦在钢琴上,白泉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
第一个音符响起的瞬间,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西城一中的音乐教室里,卓一阳第一次听她弹琴。那天也在下雨,他靠在门框上,头发被雨淋湿了,眼睛很亮。
他说:“你弹得真好。”
她说:“谢谢。”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柠檬味的,包装纸皱巴巴的,像揣了很久。
“给你,”他说,“弹琴很费脑子,补充点糖分。”
她接过,糖在掌心留下温热的触感。那个温度,她记了很多年。
琴声如潮水般涌起。拉赫玛尼诺夫的音符沉重、复杂、充满挣扎,像一场盛大而绝望的告白。白泉闭上眼睛,让手指在琴键上奔跑,让音乐淹没自己,让回忆吞噬自己。
第二乐章,最温柔也最残忍的段落。她想起卓一阳离开中国那天,她去机场送他。他穿着灰色的外套,背着一个很大的包,站在安检口回头看她。
她说:“到了发消息。”
他说:“好。”
然后他转身,走进人群,没有回头。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白泉,音乐是你的避难所,但你不能永远躲在里面。”
现在她知道了,他说得对。
音乐救不了破碎的心,艺术填不满空荡的胸腔。当那个人离开时,整个世界都会失声,再美的旋律都只是噪音。
第三乐章,高潮来临。琴声如暴风雨般倾泻,白泉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黑白键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她想起他们最后一次通话,两周前。他说德国的冬天很冷,她说北京也是。他说他在学德语,她说她在准备演出。对话礼貌,克制,像两个渐行渐远的陌生人。
最后他说:“白泉,你要幸福。”
她说:“你也是。”
然后他们都沉默了。电话那头传来柏林深夜的风声,电话这头传来北京凌晨的寂静。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七个小时的时差,而是一整个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最后一个和弦落下。琴声在音乐厅里回荡,然后渐渐消散,像一场终于停歇的雨。
寂静。
然后掌声雷动。观众站起来,欢呼,喝彩。指挥走过来拥抱她,乐评人写下溢美之词,闪光灯亮成一片。
白泉站起来,鞠躬,微笑。笑容得体,完美,无懈可击。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个被掌声淹没的时刻,她的心里下着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而那个曾经为她撑伞的人,已经走远了。
再也不回来了。
[如果柏林和北京之间隔着一整个破碎的梦,那么西城和北师大之间,就隔着一整个死去的夏天。]
俞斯年从没想过,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失去方淑妤。
不是争吵,不是背叛,甚至不是不爱了。
是一场车祸。
一个普通的周三下午,方淑妤去西城一中。她骑自行车经过校门口那条老街时,一辆失控的货车冲上人行道。她推开了一个吓呆的小女孩,自己没来得及躲开。
俞斯年接到电话时,正在北师大图书馆查资料。电话那头是陌生的声音,说方淑妤出事了,正在医院抢救。
他扔下书,冲出图书馆,打车,去车站,买最近一班高铁票。整个过程他都很冷静,冷静得像在执行某种程序。直到坐在高铁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北方平原,他才开始发抖。
手指,嘴唇,心脏,全在抖。
他给方淑妤发消息:「等我。」
没有回复。
他又发:「一定要等我。」
还是没有回复。
高铁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向南飞驰,但俞斯年觉得太慢了。慢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慢到他能听见时间在耳边碎裂的声音。
到医院时,天已经黑了。急救室的灯还亮着,红色的,刺眼的,像谁睁着一只流血的眼睛。
狄淇儿和江应怜已经到了,还有方淑妤的父母。她母亲在哭,父亲抱着她,脸色苍白得像纸。
“怎么样了?”俞斯年问,声音嘶哑。
狄淇儿摇头,眼睛红肿:“还在抢救。医生说……伤得很重。”
俞斯年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到地上。瓷砖很凉,透过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他想起去年冬天,方淑妤围着他的围巾,笑着说“灰色和紫色很配”。
想起她教他函数题时认真的侧脸。
想起她在图书馆说“你是我见过最自由的人”。
想起她答应和他试试时,眼里细碎的光。
那么多回忆,那么多细节,那么多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未来。
现在,可能都要没有了。
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表情凝重。
“谁是家属?”
所有人都围上去。
“病人颅脑损伤严重,颅内出血,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顿了顿,“现在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但脑功能已经……你们可以进去看看她,最后一面。”
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方淑妤的母亲晕了过去,父亲扶着她,老泪纵横。狄淇儿捂住嘴,泪水汹涌而出。江应怜抱住她,眼圈通红。
俞斯年站起来,走进急救室。
病床上,方淑妤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她的紫色短发被剃掉了一块,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很白,白得像窗外的雪,眼睛闭着,睫毛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
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只是睡得很沉,沉到听不见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
俞斯年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凉得像西城冬天第一场雪。
“淑妤,”他叫她,声音抖得厉害,“我来了。”
她没有反应。
“你说要回西城当老师的,”俞斯年继续说,眼泪掉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你说要告诉那些自卑的学生,每个人都有发光的方式。你不能食言。”
“你说灰色和紫色很配,我买了好多紫色围巾,等你冬天戴。”
“你说我自由,可没有你,我哪里都去不了。”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手背,肩膀剧烈地颤抖。急救仪器的滴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像某种倒计时,宣告着某个不可逆转的终结。
“方淑妤,”他哽咽着说,“你等等我。等等我变得更好,等等我配得上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回西城。”
“求你。”
但她听不见了。
永远听不见了。
那天晚上,西城下了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街道,覆盖了屋顶,覆盖了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凌晨三点,方淑妤的心跳停止了。
仪器发出长长的、单调的蜂鸣声,像某种哀悼的号角。医生进来,确认死亡时间,然后关掉了仪器。
世界彻底安静了。
俞斯年站在床边,看着她平静的脸。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只是这一次,永远不会醒了。
他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很轻,很轻,像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
“再见,淑妤。”
他转身,走出急救室。走廊很长,很空,灯光苍白得像病房里的脸。狄淇儿和江应怜等在门口,看见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
俞斯年没有哭。他只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大雪。
雪还在下,一片一片,旋转着落下,像一场盛大的、白色的葬礼。
他想,方淑妤最喜欢雪了。
她说雪很干净,很安静,能把所有脏污都覆盖,能把所有声音都吞噬。
现在,雪覆盖了整座城市,也覆盖了她。
覆盖了那个曾经喜欢江应怜四年的女孩,那个教他函数题的女孩,那个说要回西城当老师的女孩,那个答应和他试试的女孩。
覆盖了所有可能,所有未来,所有还没来得及开始的爱情。
窗外,雪越下越大。
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干净得像从未被污染过,也空洞得像从未被填满过。
俞斯年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直到天亮了,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世界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亮得让人无处遁形。
他想,方淑妤说得对。
灰色和紫色很配。
就像生和死很配。
就像爱和痛很配。
就像他和她——
一个活着,一个死了。
一个记得,一个忘了。
一个带着伤疤继续前行,一个躺在雪地里永远沉睡。
很配。
配到让人想哭,却哭不出来。
配到让人想死,却必须活着。
配到让人终于明白——
有些爱情,不是用来圆满的。
而是用来破碎的。
破碎成心里永远拔不出来的刺,破碎成夜里永远醒不过来的梦,破碎成余生每一口呼吸里,都掺杂着的、细碎的痛。
而多年以后,当萧然在新书发布会上被问到“您相信爱情吗”时,她会沉默很久,然后说:
“我相信爱情存在。就像我相信星星存在,相信夏天存在,相信蝉鸣存在。”
“但我不相信爱情永恒。”
“因为蝉会死,夏天会结束,星星会熄灭。”
“而人,会变。”
“会离开。”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