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破尘

作者:家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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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IANGXUEYI


      天光大亮,却无暖意。
      惨白的日头挂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有气无力地洒下些微光,照不进靖安侯府深处这间被肃杀与药味笼罩的暖阁。
      谢长离仍未醒,只偶尔在昏沉中发出些含糊的呓语,额上覆着冷汗浸湿的布巾,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衬得那双紧闭的眼睫,显得格外长而脆弱。
      江雪衣已在床边的绣墩上枯坐了整夜。晨曦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眉眼下浓重的青黑,和唇上因缺水而起的干皮。
      苏挽月每隔一个时辰便来施针、灌药,动作轻巧无声。
      唐不言在外间翻着医书,偶尔与沈清秋低声交谈几句,神色凝重。苏月见则守着门,红着眼眶,一遍遍熬煮汤药。
      江雪衣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握着那只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似乎怎么也焐不热。他脑中混沌一片,却又异常清醒。
      昨夜敛骨轩外的厮杀,柳如烟的话,那枚冰冷的伪印,谢长离肩头涌出的血,还有那句模糊的“别走”,在他脑中不断回放、交织、放大,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将他压垮的负疚与……某种陌生的、尖锐的焦灼。
      他欠谢长离一条命。
      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刃都更锋利,凌迟着他的神经。
      他们之间,始于算计,陷于利用,本该是一场冰冷清醒的交易。
      可谢长离却用近乎自毁的方式,为他挡下了那一刀。为什么?是棋手对棋子的珍视?是对未完棋局的不甘?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深想,也无力深想。
      眼前最迫切的,是如何在谢长离倒下的情况下,继续将这盘棋走下去,撬开这血案背后的铁幕。
      “江大人。” 董经纬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与沉重。
      江雪衣缓缓松开手,将谢长离的手小心地放回锦被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凉的触感。他起身,脚步因久坐而有些虚浮,定了定神,才绕过屏风。
      外间,董经纬、沈清秋、唐不言、苏挽月俱在,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与肃杀。案几上,摊着一卷血迹斑斑的布帛,上面是几枚样式普通的淬毒钢针,以及一块烧得只剩半截的靛青色织物碎片。
      “董老,沈护卫,唐先生,苏姑娘。”江雪衣微微颔首,声音嘶哑。
      “江大人。”董经纬拱手,面色铁青,眼中布满血丝,“敛骨轩后巷的现场,已初步勘验。刺客共四人,皆着黑衣,无任何身份标识。所用短刃,确为军中制式,但经工部匠作监连夜查验,是前年淘汰下来、登记在册销毁的一批,本应早已熔炼,不知如何流落在外。刀刃淬毒,乃江湖罕见的‘半步倒’,见血封喉,药性猛烈,非寻常可得。”
      “可有追踪到来源?”江雪衣问,目光落在那几枚钢针上。昨夜若非谢长离警觉,他怕是早已成了针下亡魂。
      沈清秋摇头,面色冷峻:“江湖上能弄到‘半步倒’的,一只手数得过来。但这些人,要么行踪诡秘,要么背景极深,短期内难以查清。至于那批军械……掌管军械库的,是兵部武库司郎中,刘璋。”
      刘璋?江雪衣眉心一跳。此人他记得,是江崇一手提拔,算是江党余孽。江崇倒台后,此人一直闭门不出,极为低调。军械外流,他脱不了干系。可若真是他所为,此等隐秘之事,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
      “刘璋昨日已‘暴病身亡’。”沈清秋补充,声音带着寒意,“府中报丧,说是急症。我们的人去晚一步,尸身已入殓。仵作查验,确系中毒,毒发身亡,与李贽所中之毒,并非同一种。线索……断了。”
      又是灭口!江雪衣心往下沉。对手的动作,比他们想象的更快,更狠。
      “这块布片,”唐不言开口,拿起那半截靛青色织物碎片,在晨光下仔细端详,“是从一名刺客袖口内侧撕下的。质地是江宁暗纹缎,与李贽指甲缝中发现的纤维,同出一源。染色工艺,纹路走向,也吻合。应是同一批料子。”
      “又是江宁暗纹缎……”江雪衣喃喃。李贽指甲缝中的官服纤维,刺客身上的同源布料……这绝非巧合。刺客与杀害李贽的凶手,即便不是同一人,也必有关联!能穿此等料子官服者,至少是四品以上!而能在京城豢养死士、动用军械、弄到“半步倒”剧毒、且能随时灭口兵部官员的……这样的人,朝中屈指可数。
      “还有,”苏挽月清冷的声音响起,她将一个小巧的瓷瓶放在案上,里面是些灰白色的粉末,“昨夜为侯爷逼毒时,我从他伤口边缘,刮下少许此物。经查验,是极细的石灰粉,混合了少量……檀香灰。”
      “石灰粉?檀香灰?”江雪衣蹙眉。石灰粉常见于建筑、敛尸,檀香则是焚香所用,二者混合,出现在刺客的兵刃上?
      “石灰粉可加速血液凝固,防止毒血外溅,遮掩血迹。”唐不言解释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而檀香灰……通常是焚烧檀香后所留。但此灰质地细腻,掺有金粉,非寻常寺庙或家用檀香,倒像是……宫中或某些特定场所,祭祀、祈福所用之高品级檀香。”
      宫中?祭祀?江雪衣与董经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此事,竟还牵扯到宫廷?
      “此外,”苏挽月继续道,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惊心,“侯爷所中之‘半步倒’,并非寻常市面流通的货色。其中掺有一味极为罕见的‘雪上一枝蒿’,此药产自南诏瘴疠之地,毒性酷烈,但极难提纯,更不易保存。中原罕见,唯有……西南军中,或有少量储备,用于秘密处决要犯,或……某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西南军中!江雪衣背脊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军械、剧毒、宫中檀香、西南军中药草……这些看似散乱的线索,如同一条条暗流,在地下深处汇聚,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江大人,”董经纬捋着胡须,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此事……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军械、剧毒、官服、宫香、南诏奇毒……桩桩件件,都非寻常官员所能染指。背后之人,手眼通天啊。”
      “还有那枚伪印。”江雪衣从怀中取出那枚冰冷的青铜印章,放在桌上。印章在晨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那“文渊阁宝”四个篆字,此刻看来,分外刺眼。“柳如烟所言若属实,此印是有人故意伪造,用以栽赃。能将伪印做得如此逼真,且能悄无声息放入李贽书房,此人必对宫中印信规制、文渊阁事务极为熟悉,且能在宫中自由行走。”
      “文渊阁……”董经纬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内阁机要重地,能接触到印信样式的,至少是阁臣、或贴身侍奉的司礼监大太监!还有那檀香灰……”他不敢再说下去,额上已渗出冷汗。
      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里间谢长离微弱的呼吸声。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案子查到此处,已不仅仅是科场舞弊、谋杀考官,而是牵扯到了军械、宫廷、乃至可能存在的军中势力!这潭水,深不见底,且暗流汹涌,足以将任何涉足其中的人,吞噬得尸骨无存。
      “江大人,”沈清秋忽然单膝跪地,抱拳道,声音嘶哑却坚定,“侯爷昏迷前有令,若他……有不测,靖安侯府上下,听凭江大人调遣!追查此案,为侯爷报仇,我等万死不辞!”
      江雪衣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眼底那压抑的悲愤与决绝,心头剧震。谢长离……竟早已料到可能有此一劫,甚至提前做了安排?他将自己,将整个靖安侯府的势力,都托付给了……他?
      “沈护卫请起。”江雪衣伸手虚扶,声音干涩,“侯爷大恩,江某没齿难忘。此案,我必追查到底,给侯爷,也给天下一个交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然,敌暗我明,形势凶险。下一步,需慎之又慎。”
      “江大人有何打算?”董经纬问。
      江雪衣走到案前,手指轻轻划过那枚冰冷的伪印,目光沉凝:“两条线。其一,伪印与宫中檀香灰。董老,您在都察院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可否设法,暗中查访文渊阁近半年有无异常?尤其是印信保管、檀香采买使用等情况?切记,务必隐秘,不可打草惊蛇。”
      董经纬沉吟片刻,缓缓点头:“老夫尽力而为。文渊阁掌院学士周老,与老夫有同年之谊,或可旁敲侧击。司礼监那边……老夫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老相识。”
      “有劳董老。”江雪衣拱手,又看向唐不言与苏挽月,“其二,毒药与军械。唐先生,苏姑娘,劳烦二位,继续追查‘半步倒’与‘雪上一枝蒿’来源。尤其是西南军中,此药流通渠道,务必查清。沈护卫,”他转向沈清秋,“兵部武库司军械流失案,刘璋‘暴毙’,线索虽断,但经手之人,销毁记录,绝非一人可为。顺着这条线,往下挖,看看还有哪些魑魅魍魉。”
      “是!”三人齐声应道。
      “那我呢?”苏月见急道。
      “你,”江雪衣看向她,目光柔和了些许,“守在此处,与唐先生、苏姑娘一同照料侯爷。侯爷伤重,此处需绝对安全,不容有失。”
      苏月见咬了咬唇,虽不情愿,但也知轻重,点头应下。
      安排已定,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江雪衣与里间昏迷不醒的谢长离。
      江雪衣走回里间,在床边坐下。谢长离依旧昏迷着,呼吸微弱却平稳,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唇上毫无血色。他静静看了片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依旧有些低热。拿起湿布,轻轻擦拭他额角沁出的虚汗。动作生疏,却极为小心。
      指尖触及他冰凉的皮肤,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再次浮现——短刃透体而出的闷响,飞溅的鲜血,谢长离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以及那句低不可闻的“你欠我一条命”……
      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沉溺于情绪的时候。谢长离用命换来的时间,他不能浪费。
      “侯爷,”他低声开口,仿佛在对着昏迷的人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伪印指向文渊阁,檀香灰指向宫中,剧毒指向西南军……这条线,太明显了,明显得……像是个陷阱。”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真正的伪印。“柳如烟交印示警,却又消失无踪。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是真心相助,还是……另一枚棋子?若真是陷阱,幕后之人想将祸水引向宫中,引向西南军,意欲何为?搅乱朝局?还是……另有所图?”
      “李贽之死,科场舞弊,赵文敬……这些都只是冰山一角。下面藏着的,恐怕是足以倾覆朝堂的巨兽。”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您不惜以身犯险,为我挡下这一劫,是不想这案子,就此断了线吧?”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微微颤动。
      “我会查下去。”江雪衣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不知是说给谢长离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直到水落石出,直到……将所有魑魅魍魉,揪出来。”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谢长离一眼,转身走出暖阁。晨光已盛,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与沉重。前路迷雾更浓,杀机更甚,但他已无路可退。
      接下来的两日,京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已暗潮汹涌。
      靖安侯遇刺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皇帝震怒,连下三道严旨,责令三法司、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合力缉凶,限期破案。朝野震动,百官噤若寒蝉,唯恐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卷入。
      然而,雷声大,雨点小。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派出的精干人手,将敛骨轩后巷掘地三尺,也只找到些无关痛痒的线索。刺客尸体经勘验,皆是面目模糊、查无来历的死士。军械来源追查到兵部武库司,便断在已“暴毙”的郎中刘璋身上。剧毒“半步倒”的线索,更是石沉大海。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悄然抹去一切痕迹。
      江雪衣闭门不出,在都察院值房“静养”。实则,他与董经纬、沈清秋等人之间的联系,从未中断。通过苏月见和沈清秋布下的暗线,消息如蛛网般悄无声息地传递。
      董经纬那边进展缓慢。文渊阁掌院学士周老听闻暗中查问印信之事,讳莫如深,只道“阁中印信皆有定规,存取皆需记录,近半年并无异常”,便匆匆送客。司礼监那边,几个老太监更是口风紧如蚌壳,半点风声不透。宫中檀香采买使用记录,倒是有迹可循,但用量庞大,涉及宫殿众多,一时难以厘清。
      唐不言与苏挽月则带来了更令人心惊的消息。“雪上一枝蒿”的线索,最终指向了西南边军一处秘密药圃。而掌管那处药圃的,是已故瑞王旧部,一位姓胡的校尉。瑞王萧玦,十二年前因“谋逆”被赐死,满门抄斩,其旧部早已星散。这胡校尉却在瑞王死后不久便“暴病身亡”,药圃也随之荒废。线索,再次断在死人身上。
      沈清秋追查军械流失,倒是摸到了一些边角。兵部武库司几名小吏,在刘璋“暴毙”前后,相继“意外”身亡或失踪。而经手那批淘汰军械销毁的,是一名老库吏,也在三日前,失足落井而亡。一切,都透着浓浓的、杀人灭口的味道。
      江雪衣将各方线索汇集,在脑中反复推演,一张模糊却庞大的网,渐渐浮现轮廓。科场舞弊是引子,李贽之死是导火索,伪印、檀香、军械、南诏奇毒……这些看似散乱的线索,如同一个个节点,隐隐指向一个深藏在阴影中的庞然大物。这个庞然大物,触角伸及朝堂、军中、后宫,能量惊人。而赵文敬,很可能只是一枚被推到前台的棋子,甚至……也可能是弃子。
      第三日午后,天色阴沉,铅云低垂,似有风雪将至。江雪衣正对着案上堆积的卷宗出神,苏月见匆匆而入,神色紧张,压低声音道:“公子,沈护卫传来消息,赵文敬府上,有异动。”
      “说。”江雪衣精神一振。
      “赵文敬被停职禁足后,一直闭门不出。但就在一个时辰前,其府中后门悄悄驶出一辆青篷小车,往西城‘慈云庵’方向去了。车内坐的,似是赵文敬夫人身边的陪房嬷嬷。沈护卫的人跟了去,发现那嬷嬷进入慈云庵后,并未烧香拜佛,而是径直去了后厢一间僻静禅房。禅房里……早有两人等候。”
      “何人?”江雪衣追问。
      “因怕打草惊蛇,未敢靠太近。只远远瞧见,似是两名女子,一名戴着帷帽,身形窈窕,似是年轻女子;另一名似是仆妇打扮。二人与那嬷嬷密谈约一刻钟,嬷嬷便匆匆离去。那两名女子,并未从庵门离开,而是从后山小径走了。沈护卫已派人暗中尾随。”
      慈云庵?江雪衣迅速在脑中搜索。那是京中一座香火不算鼎盛、却颇为清静的庵堂,一些官宦女眷常去祈福静修。赵文敬的夫人在此时辰,派心腹嬷嬷秘密会见两名神秘女子?所为何事?
      “可知那两名女子身份?”江雪衣问。
      苏月见摇头:“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沈护卫说,那戴帷帽的女子,虽穿着朴素,但举止气度,不似寻常百姓。且她们离去时,后山小径外,有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接应,车夫身手矫健,似是练家子。”
      神秘女子,训练有素的车夫,秘密会面……江雪衣指尖轻叩桌面。赵文敬已被停职,形同软禁,其家眷此刻与外间秘密接触,所图何事?是传递消息?还是……安排后路?那两名女子,又是何方神圣?
      “告诉沈护卫,跟紧那辆马车,务必查明车内女子身份、落脚之处。但切记,宁可跟丢,不可暴露。”江雪衣沉声道。
      “是。”苏月见应下,正要离去,又被江雪衣叫住。
      “还有,”江雪衣沉吟道,“设法查一查,慈云庵近半年,有哪些官宦女眷常去,尤其是……与宫中,或与已故瑞王府,有牵连的。”
      苏月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重重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江雪衣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潮湿的雪意。铅云压得更低,天色昏暗,仿佛黄昏提前降临。山雨欲来风满楼。赵文敬这条线,似乎又有动静了。是垂死挣扎,还是……背后之人,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他想起谢长离昏迷前那句含糊的“别信”。别信谁?柳如烟?赵文敬?还是……此刻正在慈云庵中出现的神秘女子?
      心头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发浓重。但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对方既然动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夜色降临,雪终于飘了下来。起初是细碎的雪沫,很快便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屋檐街巷,也暂时掩盖了这座帝都之下的暗流与血腥。
      靖安侯府,暖阁。
      地龙烧得暖融,药香弥漫。谢长离依旧昏迷,但脸色已不似前两日那般死白,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唐不言与苏挽月轮流守在一旁,施针用药,不敢有丝毫懈怠。
      江雪衣处理完公务,再次来到暖阁。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床边。烛火摇曳,将谢长离安静的睡颜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削弱了平日那迫人的凌厉,显出几分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平静。
      他静静看着,看了许久。然后,从袖中取出那枚“文渊阁宝”伪印,放在掌心,就着烛光,仔细端详。印章做工极其精细,若非唐不言指出铜质与宫中制式有细微差别,几乎可以假乱真。谁能伪造出如此逼真的印信?谁能将之放入李贽书房?目的何在?栽赃淑贵妃?搅乱后宫?还是……另有所图?
      “你早知道,对吗?”他低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空寂,“你知道此案水深,知道幕后黑手势力庞大,知道此行凶险……所以,你才将我推到台前,以身为饵,引蛇出洞?”
      床上的人自然无法回答。只有平稳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可是,为何要替我挡那一刀?”江雪衣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与挣扎,“我若死了,于你而言,不过是损失一枚棋子。再寻一枚便是。为何要……赌上自己的命?”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江雪衣苦笑,将印章收起。这些问题,或许只有等谢长离醒来,才能有答案。或许,永远都没有答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进。”江雪衣收敛心神。
      沈清秋闪身而入,身上带着未化的雪花,脸色凝重,低声道:“江大人,跟丢了。”
      江雪衣心一沉:“跟丢了?”
      “是。”沈清秋单膝跪地,语带愧色,“那两名女子乘车出了西城,在城隍庙附近转入小巷,巷中另有接应,换了马车。我们的人跟上去,那马车在城中绕了许久,最后驶入……皇城西华门。”
      “西华门?”江雪衣瞳孔骤缩。那是皇宫侧门,非皇亲国戚、三品以上大员及特许之人,不得出入!那两名女子,竟能乘车直入西华门?
      “是。守门禁军查验了腰牌,便放行了,未加阻拦。”沈清秋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的人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马车消失在宫门内。看方向,似是往……西六宫那边去了。”
      西六宫!那是后宫嫔妃居所!江雪衣霍然起身,心脏狂跳。慈云庵,神秘女子,皇宫,西六宫……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此前不愿、也不敢深想的可能——后宫!
      难道,柳如烟所言非虚?此事真的牵扯到淑贵妃?甚至……牵扯到更深、更不可测的宫闱秘辛?
      “可看清腰牌式样?驾车者形貌?”他急问。
      “距离太远,看不清腰牌细节。但驾车者身形高大,步伐沉稳,似是宦官,又似是侍卫,难以分辨。”沈清秋道,“不过,我们的人在慈云庵外,捡到了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小心展开。
      丝帕是寻常女子所用,材质普通,但角落以同色丝线绣着一丛小小的、精致的兰花。绣工精湛,栩栩如生。
      “兰花……”江雪衣接过丝帕,指尖摩挲着那细腻的绣纹。后宫之中,以兰花为标识的……他脑中飞快搜索。淑贵妃?不,淑贵妃喜牡丹。德妃?似乎爱菊。贤妃?好像偏好莲花……等等!
      他猛地想起,已故的瑞王妃,生前最爱兰花!瑞王萧玦被赐死,瑞王妃亦随之自尽,瑞王府一夜倾覆。但瑞王妃的娘家,似乎并未受太大牵连……其妹,似是嫁入了……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他需要立刻核实!
      “沈护卫,立刻去查,十二年前,瑞王妃的妹妹,嫁入了哪家?如今可还在京中?与慈云庵,可有往来?”他语速极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沈清秋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眼中闪过骇然之色:“大人是怀疑……”
      “快去!”江雪衣打断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是!”沈清秋不再多言,领命而去,身影迅速没入风雪中。
      江雪衣握着那方丝帕,掌心渗出冷汗。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科场舞弊案,李贽之死,伪印,檀香,南诏奇毒,军械流失,乃至谢长离遇刺……这一切的背后,恐怕并非简单的党争倾轧,而是……牵扯到十二年前那桩震动朝野的谋逆旧案,牵扯到早已被时光掩埋的皇室秘辛,与至今仍未消散的仇恨与野心!
      而谢长离……他知道多少?他执意要翻查谢家旧案,执意要扳倒江崇,是否早已察觉到,军饷案背后,还藏着更深的、更可怕的阴影?所以他才会说“棋局才刚开始”?所以他才会不惜以身犯险,甚至……以命相护,也要将他拉入这漩涡中心,逼他不得不走下去?
      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江雪衣转身,看向床上依旧昏迷的谢长离。烛光下,那人安静沉睡,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无害。可江雪衣知道,这张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怎样的心思与算计,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谢长离……”他低声唤道,声音干涩,“你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床上的人,依旧沉睡。唯有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庭院,覆盖了屋脊,也仿佛要覆盖这帝都之下,所有的肮脏、血腥与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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