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凝视法则

　　铜铃就在桌子正中央，黄铜表面蒙着一层黯淡的氧化层，像个沉默的老物件。
　　陈伯枯瘦的手指搭在铃铛的握柄上，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泥土。
　　他的独眼，像一颗生锈的图钉，死死钉在季言之的左耳耳垂上。
　　那目光黏稠得像未干的油漆，让季言之感觉自己左半边脸的血液都流得慢了。
　　桌上的铜铃没有响。
　　但季言之的耳蜗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同步作响。
　　不是幻听。是他的心跳。
　　他能清晰地“听”到每一次心室收缩泵出血液时，那声微不可闻的、来自铃舌的轻叩。
　　它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顺着桌面的木质纹理，传到他的手肘，再沿着骨骼，直抵听觉神经。
　　季言之不动声色地做了一次深长的腹式呼吸。
　　他刻意放缓了吸气的节奏，在肺部充满空气后，停顿了两秒，再缓缓呼出。
　　整个过程，他的心率曲线应该像一段平缓的下坡路。
　　然而，那“嗒嗒”声的节奏没有丝毫改变。
　　依旧稳定，固执，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节拍器。
　　不是在监听他的实时心跳。
　　是在读取一个预设的生理模型，一个他“应该”有的心跳。
　　脑海中闪过一道断裂的白光。
　　昨天午饭……他吃了什么？
　　一个简单的念头，却像投入深井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记忆里，那个时间段是一片空白。
　　不是模糊，是彻底的、被挖空的虚无。
　　他只记得谢临渊那篇论文的附录里，一张声波对神经元影响的图谱。
　　图谱下方有一行极小的标注：最优服从阈值，蓝莓花青素摄入后1.7小时。
　　蓝莓果酱三明治。
　　一个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此刻强行嵌进了脑中的空白。
　　桌子另一侧，陈伯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
　　独眼里的焦点，从季言之的耳垂，微微下移，落在他脖颈的动脉上。
　　季言之趁着陈伯移开视线的短暂间隙，身体微微前倾，假装去拿桌上的水杯。
　　指尖却以极快的速度，从桌角那盆蓝雪花掉落的断茎上，刮下了一小滴黏稠的靛青色汁液。
　　那滴液体被他藏在指甲缝里，带着植物特有的、微凉的湿意。
　　守夜人休息室的角落里，放着一台老旧的生物显微镜，是以前某个实习生留下来的。
　　季言之借口眼睛进了沙子，走到角落，将那滴汁液抹在载玻片上。
　　目镜下，维管束的细胞结构清晰可见。
　　他屏住呼吸。
　　细胞核并非静止不动。
　　它们以一种固定的频率，交替闪烁着幽微的光。
　　每一次明暗切换，都像是远处传来的一次心跳。
　　那频率，和他记忆中谢临渊左侧颈动脉上那个“冷斑”的搏动，完全同步。
　　但每一次明暗转换的固定间隔，是七分二十三秒。
　　不多不少，正好是当年恩师那台特制焚化炉，一次完整冷却循环的停机时长。
　　季言之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起。
　　他走回桌边，陈伯已经重新坐好，那只独眼又一次锁定了他的脸。
　　他伸出手，装作无意地拂去铜铃上的灰尘。
　　指甲缝里残余的蓝雪花汁液，精准地、一滴不漏地，抹在了铃身那个深刻的“渊”字血痕上。
　　没有声音。
　　铜铃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质量，静得可怕。
　　紧接着，铃舌毫无征兆地剧烈狂震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道扭曲的光影从铃铛上投射而出，在对面的墙壁上，构成了一幅模糊的全息影像。
　　一个生锈的金属门牌，上面刻着两个褪色的数字：03。
　　影像的焦点在门牌下方。
　　门缝里，丝丝缕缕的靛青色雾气正向外渗透，一个瘦削的少年背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就在季言之试图看清那背影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手腕。
　　是陈伯。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枯瘦的手指像一把铁钳。
　　“你漏听了第七次熄灯铃。”陈伯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的另一只手抬起，径直按向季言之的左耳后方。
　　季言之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那里，是他脑中被植入“微型接收器”的地方，一个他从未接受过任何手术，却真实存在的植入疤痕。
　　陈伯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皮肤。
　　“铛啷——”
　　铜铃从桌上滚落，摔在水泥地上。
　　铃舌上，那个“渊”字的血迹，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由暗红转为妖异的金色。
　　金光一闪即逝，映出的却不是墙上的幻象。
　　它照亮了季言之自己的锁骨。
　　衬衫领口下，那片陈年的烫伤烙印，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一滴一滴，缓慢地向外渗出靛青色的液体。
　　窗外，天光大亮。
　　清晨六点的阳光精准地投射进来，勾勒出沈秘书站在楼下的身影。
　　她正将一枝新鲜的蓝雪花，插入谢临渊办公室窗台的花瓶里。
　　花茎新剪的切口，那道温润的弧度，与季言之锁骨上伤疤的曲线，严丝合缝。
　　季言之还未从这连串的冲击中回过神。
　　一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温和的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肩膀。
　　周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轻柔得像一场催眠。
　　“看来，你需要一点帮助，来分辨哪些声音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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