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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也能算一种扭曲的安宁。但佛的胃口,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贪婪。
起初只是晨昏的佛号,如呼吸般自然。接着是饭前诵经,将感恩变作规训。后来,连日常劳作间歇也要插入短暂的祝祷。这尊佛还会主动索要法会,法会从每月一次,增至每周,再到几乎无休无止。袅袅香烟不再抚慰人心,反而如锁链般缠绕着每一个清醒的瞬间。
最后,这佛甚至开始主动点化信徒。它尤其偏爱孩童纯净无瑕的信仰。于是,白水镇有了越来越多的小沙弥。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眼神却过早地失去了光彩,诵经声稚嫩却空洞,像被抽走了魂灵的木偶。
玉长老亲手为这些孩子剃度时,指尖常常会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剃刀划过细软的发丝,她看着那一张张懵懂茫然的小脸,心头总会掠过一丝冰冷的茫然。皈依佛门本是好事,可这种……并非出自本心向往,而是如同被无形之手推着、近乎强制的归属,真的对吗?
“老玉!你醒醒!”薛长老无数次将她拉到角落,声音压抑着怒火与绝望,“看看那些孩子!看看镇民!他们眼里还有光吗?这是修佛还是造孽?!”
玉长老总是垂眸不语。她知道薛长老说得对,秦长老在一旁吊儿郎当的嗤笑更是刺耳。可她又能如何?反抗的代价,使整个白水镇再次坠入那片破碎的虚无吗?她曾是那样努力地想护住这一方烟火……这念头如同魔障,让她在自责与辩解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她开始告诉自己,这或许是佛的考验,是通往更大慈悲的必经之痛。她一点一点地说服自己,一点一点地,将最初的疑虑和挣扎,扭曲成了对白水镇这尊佛的虔诚信仰。她信得越深,身上流淌的金光便越是温顺夺目,也越是……冰冷刺骨。
阿朵就是在这个时候,如同一个命运的意外,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这片金色的囚笼。
那时她还不叫阿朵。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来。她天生痴傻,神魂残缺得像破败的布偶,神智蒙昧,对外界几乎毫无反应。或许正是因为这全然的空与无,那针对清醒心智的屏障竟对她形同虚设,让她无知无觉地走进了这座被遗忘的小镇。
来了,自然就再也出不去了。
玉长老怜她无依无靠就收养了她。她看着这个连恐惧都不会的女孩,看着她懵懂又干净的眼睛,心底那片被金光覆盖的冻土,竟罕见地裂开了一丝缝隙。
“便叫阿朵吧。”玉长老说,然后温柔的给小姑娘扎了两根小辫子。
为什么是阿朵呢?是希望这苦厄之地,还能生出一朵未被污染的花?还是预感这孩子残缺的魂灵,终将成为承载某种未来的花托?玉长老自己也说不清。这名字像一个缥缈的祈愿,又似一句无心的谶语。
她只是在看着这孩子时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在白水镇还是正常白水镇的时候,医馆墙角曾生着一丛不起眼的小花。就是最常见的小野花,哪里都是。不怎么好看但是生命力极顽强,无需照料,花朵细小,但年年都会绽放。
“朵”本意是未开的花,本应象征美好与生机。可阿朵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唤出时,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藏的怜惜与悲悯。是对这注定无法绽放的生命,也是对这片再也生不出杂花的土地,更是对那个在信仰中越陷越深、无法回头的自己。
但是即使如此,镇民们的愿力却始终是有限的,佛愈发饥饿。当镇民们日夜不休的诵经声也难以填满那金色裂隙时,一种更幽微的索取开始了。佛音依旧慈悲,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他并没有明说,但是所有人都感知到了。它要一缕魂丝,要每人奉献出微不足道的一丝即可。
起初真的只是一丝,几乎无从察觉。可就是这点微不足道,也让许多浑噩的镇民在跪拜时,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住了。即便神智已被侵蚀,某种源于生命本源的东西在尖啸着抗拒,这样不对!
佛不恼,依旧微笑。而那些曾在神迹中死而复生的人们,陆陆续续的发现自己的指尖开始浮现出灰败的斑点。不过一日,斑点蔓延,皮肉在无声无息间腐朽腐烂。
可白水镇是没有死亡的。因为白水镇的佛是仁慈的,悲悯的,博爱的。
于是,噩梦就此降临。他们清醒地感知着肌肉如何脱离骨骼,嗅着自己身上日益浓重的腐臭,看着亲人的面孔在眼前一点点溃烂、露出白骨,却求死不能。无论怎么折腾,他们都只会一次次绝望的睁开眼。他们无法安息,只能日夜被禁锢在缓慢腐朽的躯壳里,哀嚎与疯癫成了唯一的生路。
许多人在这无尽的折磨中彻底疯了。
玉长老看着这一切,素来温婉的面容第一次失去了血色。“不能再这样了……”她喃喃自语,指尖掐入掌心。
“现在收手,不过是大家一起魂飞魄散!”薛长老双目赤红,声音嘶哑,“总好过继续供养那东西!”
秦长老罕见地没有插科打诨,他只是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那些在永恒痛苦中挣扎的镇民,扯了扯嘴角:“用魂换泥胎……现在,连魂都要献出去了。这买卖,从一开始就亏得血本无归。”
道理,玉长老都懂。
可当她看到一个孩童用已见白骨的手指,徒劳地想抓住母亲同样在腐烂的衣角时;当她听到昔日爽朗的汉子发出不成调的哀鸣时,那根名为济世的心弦,彻底崩断了。
她看着他们寸寸腐朽,做不到无动于衷。
于是在一个月色被金光吞没的深夜,她如约来到了镇中心那尊石碑前。她骗着自己这是在做好事,她骗着自己这是为了大家好,但终究是抚着石碑泣不成声。
三个身体已腐烂大半的镇民等在那里多时,他们已被折磨的行将就木,唯有痛苦是真实的。他们朝着玉长老,或者说朝着在上空俯视着的佛,艰难地俯下身,恭顺的说出了玉长老教给他们的祷词。
“我们……愿将魂灵,奉献我佛。”
“求佛……宽恕我们,救赎我们。”
誓言落下的瞬间,玉长老亲自引动了他们体内与佛光相连的契约。三道微弱的、闪烁着个人悲喜与记忆的流光,自他们顶心缓缓抽出,又没入佛像脚下。
下一刻,久违的“奇迹”再次出现了。他们身上触目惊心的腐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血肉重生,皮肤恢复光洁。但他们的眼神也随之黯淡,仿佛有人用抹布擦去了瞳中所有的神采。他们被治愈了,却也不再是他们了。
或许是惩罚吧,惩罚他们的犹豫不决,惩罚他们的不尊不敬,佛取走的不再是一丝神魂,而是大半。
他们被治愈了。至少看起来是痊愈了。
他们安静地站起身,朝着虚空行了一礼,随即面无表情地融入夜色,步伐整齐划一。
玉长老独自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抽取魂灵时那冰冷的触感。她抬头望着天空,金光流转中好像看到了佛民慈悲的微笑。玉长老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条她亲手选择的“慈悲”之路,脚下其实是万丈深渊。
她用自己的方式“救”了他们,却也亲手,为所有镇民敲响了沦为行尸走肉的丧钟。
有了先例,绝望的镇民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起初,幸存的镇民们还会惊恐地看着那些被痊愈者空洞的眼神,宁愿忍受腐烂的折磨也不愿失去自我。但三个月后,当一个母亲亲眼看着自己怀中的婴孩开始长出尸斑时,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疯了一般冲向医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薛长老的怒吼与秦长老的沉默,再也无法阻挡这用灵魂换取所谓正常生活的洪流。当所有异常都被治愈后,上空中悬着的慈悲目光,终于投向了尚且神魂完整的生者。
佛音带着无尽的诱惑,在每一个濒临崩溃的识海中低语:
「奉上魂灵,尔等亲眷,疯癫立愈。」
重复的多了,就真的有人信了。
第一个走向这条绝路的,是阿明。
那时他还不是沙弥,只是个眼眸清亮、会为母亲采撷野花的少年。他亲眼看着母亲在日复一日的腐烂与清醒中癫狂哭泣,最终彻底迷失。他跪在佛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决绝:
“我愿奉上魂灵,求佛……救我母亲。”
誓言成立的瞬间,他感到某种温热而珍贵的东西自体内被生生抽离,随之而去的,是母亲在灯下为他缝衣的画面,是母亲哼唱的走调歌谣,是那个赋予他名字、构成他生命底色的一切记忆。
当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母亲眼神恢复清明,正疑惑地看着他时,他心中一片无措。他忘了为何而来,忘了为何跪着,甚至忘了眼前这个妇人是谁。
而那位刚刚痊愈的妇人,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也只是漠然地移开了目光。
阿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到了医馆,跪在了玉长老面前。
“长老,”他眼神空洞,语调平直,“我想皈依我佛。”他在玉长老的啜泣声中,一拜再拜。
他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一个被设定好的、纯净的、与过往毫无瓜葛的全新的人生。
阿明献祭后,他曾经为母亲精心打理的小院一夜之间不见了。那些他亲手种下的花卉也全部变作了野草,一切他的过往都被抹去了。那个会为母亲采花的少年就此死去,而医馆则多了一个无父无母的,自幼被长老捡回并抚养长大的沙弥阿明。
从此,他与母亲在镇中时常会擦肩而过,却相见不相识。
这样的悲剧开始轮番上演。丈夫忘记了妻子,孩童忘记了至亲。整个白水镇的人际脉络被肆意剪断、重组。更有些人在灵魂残缺后,陷入了周期性的记忆重置。今日或许还认得你,明日便只如初遇。
而那条穿镇而过的,曾经映照着云影天光的河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河底出现带有人面花纹的卵石。每一张模糊的面孔,都对应着一个自愿献祭了灵魂的镇民。河底的卵石日渐增多,每当有新面孔出现,河水都会诡异地沸腾片刻,仿佛在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镇民们开始避免靠近河边,因为那水声听起来太像呜咽。那些小石头,日复一日被河水冲刷成沉默的墓碑。
这些石头躺在水底,随着献祭者的增多而不断增加。它们是对过往的埋葬,也是这条吞噬之链无声的见证。每一个新面孔的出现,都意味着又一个灵魂的沉沦,又一缕人间烟火的彻底熄灭。
白水镇,终于成了一座用灵魂堆砌而成的、祥和美满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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