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水晶脍
暮春三月,刺桐花开得如火如荼,泉州城沉浸在一种明媚而略带潮润的暖意里。然而,洛阳桥边“穗娘小食”的后厨,气氛却比往常多了几分凝重与兴奋交织的忙碌。
起因是前日,市舶司的一位林姓副提举府上管事,亲自登门,递上了一张措辞客气却不容置疑的请柬。原来,林副提举的老母亲七十大寿将至,老人家近年口味愈淡,尤不喜油腻甜齁。府中本已定下菜单,偏巧有位与林家有旧的沈姓夫人(正是顾言母亲)极力推荐,说洛阳桥边有家小食铺,女主厨心思灵巧,尤擅以寻常食材烹制清淡雅致、不失本味之肴,或可于寿宴之上添一两道清新菜式,以慰老母,也添新意。
这对穗穗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机遇,也是巨大的压力。市舶司副提举,那可是掌管泉州港海外贸易的实权高官之一,其母寿宴,宾客非富即贵,见识不凡。一道来自市井小店的菜肴,若不得体,不仅自己丢脸,更会连累举荐的顾夫人。
阿娘和苏娘子既喜且忧。喜的是穗穗手艺终于得到这般显贵人家的注意,忧的则是生怕出半点差错。连素来爽朗的韩岳听说后,也难得正经地提醒:“官宦人家,规矩多,眼睛毒。姑娘务必小心,食材务必新鲜洁净,味道宁可清淡些,莫要过于求奇。”
穗穗自己倒沉静下来。她仔细问了管事寿宴的规模、其他菜肴的大致安排、老夫人的具体忌口与偏好,心中渐渐有了计较。不求出彩夺目,但求稳妥合宜,于平淡中见真味,于清雅中显巧思。这正是她近来一直在琢磨的方向。
最终,她定下两道菜:一为主菜“蟹粉狮子头(清炖版)”,一为冷盘“水晶脍”。
“蟹粉狮子头”是淮扬名菜,寻常多用红烧,浓油赤酱。穗穗却要做清炖。选用三分肥七分瘦的猪肋条肉,手工细切粗斩,保持肉粒口感,掺入少许马蹄碎增添脆爽。关键在蟹粉——不用昂贵的完整蟹黄蟹膏,而取当季最肥美的梭子蟹,蒸熟后仔细剔出所有蟹肉,与少量姜汁、花雕酒同煸炒出香,再与肉糜、马蹄一同搅打上劲。团成小儿拳头大小的肉圆,不是油炸定型,而是放入垫了焯软白菜叶的砂锅中,注入用火腿、鸡骨熬制、反复滤清、澄澈如泉的上汤,只加少许盐,以最文火慢炖两个时辰。成品狮子头酥烂不失形,入口即化,肉香、蟹鲜、马蹄清甜尽融于清汤之中,不见半点油腻,却满口丰腴鲜醇。
而“水晶脍”,则是她翻阅古籍、结合本地物产想出的巧思。取泉州近海特产、通体透明、肉质脆嫩的“海蜇头”(水母),洗净后以快刀片成极薄、大小均匀的薄片,用冰镇泉水反复浸漂,祛除咸腥,只留其脆。另熬制极清的琼脂(用石花菜反复熬煮滤清所得),调味仅用少许上等酱油、香醋、姜汁和糖,务求咸鲜微酸,清口开胃。将浸漂好的海蜇薄片,在浅底水晶盘中摆出莲瓣或菊花的形状,再将微温未凝的琼脂液小心淋上,薄薄一层,刚好覆盖住蜇片。待其自然冷却凝固定型,便成了一道晶莹剔透、内嵌“花瓣”的“水晶冻”。上桌前,用小刀划成菱形小块,淋上几滴提鲜的蚝油汁,再点缀一两叶嫩芫荽或可食花瓣。视觉上如冰似玉,清凉悦目;口感上海蜇脆爽,琼脂滑嫩,滋味清鲜醒神,正适合日渐暖热的暮春,也合老人不宜厚重之需。
两道菜的材料不算顶奢,却极考究食材品质与手工功夫。蟹要鲜活,肉要新鲜,海蜇要脆嫩无砂,琼脂要清澈无杂味。从选材到处理,穗穗事必躬亲。剔蟹肉、斩肉糜、片海蜇、熬清汤、制琼脂……每一步都凝神静气,力求完美。阿娘和苏娘子帮着打下手,连水生和安哥儿也屏息静气,不敢大声喧哗,生怕打扰了穗穗姐的专注。
寿宴前一日,林府派了马车来接穗穗,并运去部分需提前处理的食材及特制器皿。这是穗穗第一次踏入如此显赫的官邸。朱门高墙,庭院深深,回廊曲折,花木扶疏,与她熟悉的洛阳桥边市井气象截然不同。她被引至专为外请厨子准备的僻静小厨房,器具一应俱全,洁净异常。林府原有的厨头是个严肃的中年人,打量她的目光带着审视与些许不以为然,但见她行事沉稳,手法利落,尤其是处理海蜇和熬制清汤的细致功夫,渐渐也收敛了轻视之色。
寿宴当日,穗穗天未亮便起身,在林府小厨房里完成最后的工序。清炖狮子头火候已足,砂锅坐在热水里保温;水晶脍早已凝好,如一方方嵌着淡褐色“花瓣”的琥珀,静卧在水晶盘中,覆着纱罩,置于冰鉴之旁。
午宴开席。穗穗无缘得见前厅繁华,只在小厨房里静静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与笑语。心,悬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体面的丫鬟匆匆而来,脸上带着笑:“林姑娘,老夫人尝了那水晶脍,直说清爽可口,样子也雅致,问是谁的手艺。我们老爷也夸那狮子头炖得入味不腻。老夫人特意赏了这个,让交给姑娘。”递过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里面是几粒小小的银锞子。
几乎同时,林府那位严肃的厨头也走了过来,对穗穗的态度已然不同,拱手道:“姑娘好手艺。两道菜,色、形、味、意,皆合今日宴席。尤其是那水晶脍,构思巧妙,某受教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穗穗谦谢接过荷包,向厨头还礼。
宴席散后,穗穗收拾妥当,正要告辞,先前那丫鬟又来了,笑盈盈道:“林姑娘,我们三小姐想见见你,请你到后园‘沁芳亭’用盏茶。”
三小姐?林副提举的女儿?穗穗微怔,随即点头应下。
随着丫鬟穿过几重月洞门,来到后园。园中花木更为繁盛精巧,假山流水,亭台错落。沁芳亭临着一池碧水,亭中石桌上已摆了几样细点清茶。一位身着淡绿春衫、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凭栏观鱼,闻声回头。
那少女生得眉目如画,肌肤胜雪,通身气度是养在深闺、未经风雨的娇嫩与雅致。她好奇地打量着穗穗,目光清澈,并无倨傲,反而带着一种天真的探究:“你就是做那水晶脍的林姑娘?真年轻。我还以为是个老师傅呢。”
“民女林穗穗,见过三小姐。”穗穗依礼道。
“快别多礼,坐。”三小姐语气活泼,指着桌上的点心,“尝尝,这是府里厨子做的‘杏仁酪’和‘枣泥山药糕’,可还入口?比你的水晶脍如何?”
穗穗依言坐下,尝了一小口杏仁酪,细腻香滑,甜度恰到好处。“小姐府上的点心,自然精致。”
“精致是精致,可吃多了也觉得差不多。”三小姐托着腮,看着穗穗,眼里有光,“你那水晶脍,瞧着像冰块儿,吃着却脆脆滑滑的,还有股子海的味道,真有趣。我祖母吃了小半盘呢,平日里她胃口可没这么好。你是怎么想出来的?那里面一片片的是什么?”
穗穗便简单说了海蜇的处理与琼脂的用法。三小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问。“你常做这些新奇吃食吗?就在你家那小铺子里?那里……热闹吗?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她的问题带着深闺女子对外界的好奇与向往。
穗穗斟酌着,拣些开店日常、街坊趣事说了。三小姐听得入神,末了叹道:“真有意思。不像我们,整日就在这园子里,见的人、经的事都差不多。便是出门,也是前呼后拥,看什么都是隔着一层。”她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两人又聊了片刻,多是三小姐问,穗穗答。临别时,三小姐让丫鬟包了一包上好的“明前龙井”送给穗穗,又取下一枚随身佩戴的、雕成小葫芦状的羊脂玉佩,塞到穗穗手里:“这个送你,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觉得和你投缘。以后……你若得了空,再做些新奇有趣的吃食,可否……也让人送些来给我尝尝?”她眼中带着恳切与期待。
穗穗推辞不过,只得收下玉佩,应承下来。
回到“穗娘小食”,已是日影西斜。阿娘等人早已等得心焦,见她平安归来,且带回赏银和认可,这才欢天喜地。听闻还结识了官家小姐,得了赠礼,更觉是意外之喜。
穗穗将三小姐所赠玉佩仔细收好,那温润微凉的触感,提醒着她白日里那番截然不同的经历。高门深院里的精致与寂寥,官宴上的赞誉与认可,还有那位被困在锦绣丛中、对市井烟火充满好奇的少女……都像一幅突然在眼前展开的、陌生而华丽的画卷。
然而,当她洗净手,系上那方洗得发白的围裙,重新站在自家灶台前,看着阿娘慈祥的笑脸,苏娘子关切的询问,水生和安哥儿好奇的眼神,还有门外洛阳桥上渐渐亮起的、熟悉的灯火与传来的市声……那颗因见识了不同世界而略起波澜的心,便又奇异地安定下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