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七十亿分之一12
崔的抑郁症没有神奇地痊愈,但她与它的关系改变了。她不再视之为需要隐藏的某种缺陷,而是开始理解它可能是身体和灵魂在用自己的方式,强迫她停下来,处理那些被忽视的创伤。
她依然需要服药,但剂量在医生的允许下缓慢减少。她开始尝试用其他方式补充:规律的轻度运动,更注意饮食。
一天,她在超市买东西,看到一个小孩因为妈妈不给他买糖果而大哭大闹。换作以前,她会想逃离。但那天,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清晰的声音,那是她自己的声音,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
“看,这就是未被整合的原始悲伤和需求。它其实不可怕,只是需要被看见和安抚。你心里也有这样一个小孩。”
崔站在原地,怔了几秒。然后,她对自己心里那个因为恐惧被抛弃而哭闹的内在小孩,轻声说:“我看见你了。我就在这里。我不会丢下你的。”
末了,她又补充道:“对,一定不会的——我们,拉钩。”
话尾含着隐约的泪意。
回家后,她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蜂蜜牛奶,用最柔软的毯子裹住自己,看了一部治愈的动画电影。
尽管,电影还没放完,她就睡着了。
几天后崔报名参加了本地的河流清理志愿活动。这次活动,是在城郊一段污染较重的河滩。
她穿着胶靴,戴着手套,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将淤泥中的塑料袋、锈蚀的铁罐、缠结的渔网一点点清理出来。
阳光很烈,汗水滴进眼睛里,手很快沾满泥污。
中场休息时,她独自走到上游一小片相对干净的石滩,蹲下,将手浸入冰凉的河水。
水流过指缝的触感,瞬间击穿了她。
不是愉悦,是颤抖。
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古老的生理记忆苏醒了。
她“看见”自己,以蓝鸟的形态,掠过一条远比这更宽阔清澈的古老河流。河岸边,白衣的祭司正在举行仪式,吟诵声与水流声共振。
那时的河水,是大地的脉搏,是文明的乳汁。
而此刻手中的河水,浑浊且异味,承载着一个疲惫星球的伤口。
两种触感在时空中叠加,形成剧烈的失重。
崔没有抽回手。她强迫自己停留在这种感受里,感受那巨大的失去:不仅是一条河的纯净,更是一个世界连同其所有神圣联结方式的湮灭。
眼泪无声地滚落,混入河水。
但哭泣中没有怨恨。她忽然懂得了兰的某些沉默。
那种面对整体性坍塌时,语言失效的沉默。她们都失去了那条古老的河,只是站在了不同的废墟上:一个在岸上试图重建秩序,一个在空中迷失了方向。
“对不起。”她对着河水,也对着记忆中的那片天空低语,“我们,都失去了太多。”
清理活动结束时,志愿者们在河岸合影。崔站在边缘,裤脚沾满泥点,脸晒得微微发红,但眼神是少有的明亮。
回程的车上,她看着窗外依然浑浊的河面,心里却涌起某种决心:
我不能让古老的河流只是成为凭吊的伤口。
一个来自志愿活动群的私聊,拉回了崔的注意力。
慧:今天辛苦啦!看你清理得很认真。照片里你站的位置,后面那片河滩是我们接下来想去重点治理的区域,水质检测显示那里有特殊的微生物群落,可以降解塑料。有兴趣加入我们的小组吗?
崔点进去看“慧”的资料,性别未标,只有一行简介:“行动者,相信微观的修复。”
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掠过心头,不是针对这个人,而是针对行动者这个词。
这个词,真的很“兰”。
崔甩了甩头,试图甩掉脑袋里紧随而来的关于某人的音容笑貌。
“谢谢。我对微生物修复很感兴趣,我可以做什么?”崔回复。
“下周有个小型研讨会,请了环境工程的学生来做分享。可以先来听听看。附:不用有压力,纯粹了解。”慧回复得很快,附带一个笑脸。
“好。时间和地点请发我。”
约定就这样简单地达成。
几天后的研讨会在本地一所大学的生态实验室举行。崔到得稍早,房间里只有零星几个人。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校园植物。
“崔?”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崔抬头。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女性,短发,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穿着简单的棉麻衬衫和工装裤,笑容清爽。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沉静而专注,像经历过风浪却依然清澈的湖水。
“我是慧。”她伸出手。
崔握住她的手,掌心有薄茧,温暖而干燥。那股熟悉感更清晰了,不是面容,而是某种气息。一种踏实、坚定、专注于脚下道路的气息。
“你好。”崔说。
研讨会内容很务实,没有太多空洞的口号。学生展示了他们从那段河滩分离出的几种菌株,以及初步的实验数据。
崔听得认真,那些曲线和数据,在她眼中似乎与古老祭司观测星图、调配药草有了某种隐秘的呼应。都是在理解和调节一个系统的生命状态。
结束后,慧走到她身边。“感觉怎么样?”
“比我想象的更具体,也更有希望。”崔如实说,“以前觉得治理污染是很大的事,很远,无力。但看到这些具体的菌株,具体的实验,好像抓手变多了。”
慧笑了,眼角的细纹显得很生动。“这就是我们小组的理念。不空谈拯救蓝星,就从手边这一米河滩,从认识这一种微生物开始。对了,”她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上次清理活动,我看你中途去上游石滩待了一会儿。是感觉到什么了吗?”
崔微怔。她没想到这都会被注意到,更没想到慧会如此直接地问起。
犹豫了一下,她选择坦白:“嗯。碰到水的时候,想起一些很古老的记忆。关于一条更干净的河。”
慧没有露出惊讶或探寻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望向窗外,仿佛也能看见那条河。“文明的记忆,有时候会储存在自然元素里。水尤其擅长承载。感到难过是正常的,那是我们在时间维度上的乡愁。”
乡愁。这个词精准地击中了崔。对一条清澈河流的乡愁,对一个失落世界的乡愁。
“但乡愁不是为了让我们停滞在哀悼里。”慧转回目光,看向崔,“而是为了告诉我们,我们曾经拥有过什么,以及,我们内心深处依然记得那种美好是什么样子。这份记得,就是修复的起点和蓝图。”
崔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动了。这番话,没有居高临下的指导,也没有肤浅的安慰,而是平等的分享。
像两个都曾在不同时空失去过家园的人,在交换地图。
“你也常常有这种感觉吗?这种乡愁?”崔问。
慧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一丝悠远的意味:“我研究土壤微生物。每次把手插进充满活力的土壤里,闻到那股独特的属于泥土的芬芳,我都会感觉,我在触摸蓝星母亲最真实的皮肤和脉搏。那一刻,我感到安宁,也感到责任。我觉得,那或许也是一种记忆,一种更古老又本源的连接。”
她顿了顿,看向崔:“如果你愿意,下周我们可以一起去河滩采样。不再是作为志愿者,而是作为记录者和学习者。用我们的手和心,去读取这片土地,看看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又能为它做点什么。”
崔几乎没有犹豫:
“我愿意。”
慧看着如此认真的崔,忽然笑出一声,“不知道为什么,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是吗?”崔被勾起了好奇心,“什么样的朋友?”
慧的眼神望向窗外,“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她像一座行走的图书馆,装着许多古老甚至危险的知识;又像一把淬过火的刀,清醒,锋利,有时甚至显得冷酷。”
慧想了想,又说,“但她心里有一团不会熄灭的火。不只是为了焚烧,更为了照亮。”
每一个描述,都像一块滚烫的拼图,咔嚓一声嵌进崔心底某个空缺的位置。
崔的呼吸不自觉地收紧。但她没有表露,只是平静问:“听起来是个很有力量的人。你们是同行吗?”
“算是吧,虽然路径不完全一样。”慧收回目光,笑容里有些复杂的感慨。“我们曾一起处理过一些很棘手的事情。她总是能看到问题的核心,哪怕那核心丑陋得让人不忍直视。但她从不逃避。”
慧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扯远了。下周采样,记得穿耐脏耐磨的衣服,带个水壶。我们可能会在滩涂待上大半天。”
“好。”崔点头,不再追问。
回家的路上,已是黄昏。
崔走在人行道上,慧的话却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行走的图书馆。
淬火的刀。
心里有团火。
她想起兰解释星盘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她在咨询中一针见血的犀利,想起她谈起埃特兰蒂斯和黄金时代时眼中那种近乎悲壮的笃定。
慧描述的,几乎就是兰的某个侧面。
难道......?
采样日是个晴朗的早晨。崔按照嘱咐,穿了旧牛仔裤和冲锋衣,背着背包和水壶,来到约定的河滩。
慧已经到了,正在整理工具。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男生,是上次做分享的学生之一,叫林。
“早。”慧打招呼,递给她一副手套和几个采样瓶,“今天我们主要采集不同深度和位置的淤泥样本。别的由林负责。”
工作比想象中更需要耐心和细致。
她们需要小心地避开脆弱的植物根系,在不同的点位挖取淤泥,并观察记录,然后封装。
阳光逐渐强烈,河滩的湿气蒸腾上来,混合着泥土和轻微腐殖质的气息。
崔很快沉浸在这种专注里。用手指感知淤泥的细腻或粗糙,用眼睛分辨其中细小的螺壳、昆虫残骸或植物纤维。
这是一种全然当下的、与土地直接对话的方式。那些过往纠缠她的思绪似乎暂时退到了远处,只剩下手下的触感和观察。
中午,三人找了块干燥的石头坐下,吃自带的简餐。慧拧开水壶喝了口水,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心绪来潮说:“我那个朋友,曾经说过一些话。她说:修复不是让一切回到过去,那不可能。修复是帮助一个受伤的系统,找到它当下最健康的平衡态,并赋予它走向新未来的韧性。”
她转向崔:“就像这条河。我们不可能让它变回工业革命前的样子。但我们可以帮助它清理毒素,恢复部分自净能力。这个新的平衡态,就是它自己的未来。它可能和过去不同,但它可以再次充满生命力。”
崔咀嚼着面包,也咀嚼着这段话。
它精准地解释了她近日来的感受。无论是她自己内心的修复,还是对这条河的修复,目标都不再是回到没有受伤之前,而是带着伤痕,能健康有韧性地活下去,然后成长。
“你朋友的话,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吗?”崔问,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
慧笑了笑:“大部分时候。但也有例外。”
“比如呢?”
慧沉默了一会儿,阳光在她麦色的皮肤上跳跃。“比如,当她面对自己最在意的人和事时。她那种惊人的清晰和理性,有时候会失灵。或者说,会被另一种更深的东西覆盖。”
慧似乎在回忆某个具体的场景,“我曾见过她为了一件看起来不理性的事情,投入巨大的心血,甚至承担风险。问她为什么,她说,有些连接,超越了利弊计算。那是灵魂认出了灵魂。”
灵魂认出了灵魂。
崔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她低下头,假装整理背包带子,生怕眼里的波澜被看见。
一天结束时,崔身体累得几乎不想说话,精神却格外饱满。
慧送她到公交站。等车间隙,慧忽然说:“下周我们有个朋友之间的分享会,不对外,就是大家聚在一起聊聊各自的进展和困惑。如果你有兴趣,欢迎来听听。没什么压力,就是一起说说话。”
崔看着慧真诚的眼睛,那里没有怜悯,没有拯救者的姿态,只有一种同行者之间的邀请。
“好。”她再次答应。
公交车来了。崔上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启动,她回头,看见慧还站在站台,向她挥了挥手,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坚定而温暖。
崔靠在车窗上,让身体放松下来。她看着窗外流动的城市街景,手里仿佛还残留着河滩淤泥的湿润触感,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混合了生命与衰朽的复杂气息。
不可抑制地,她想起兰。
如果......如果慧的朋友真的是兰......
崔闭上眼睛,不再抗拒这个想法。
那么,这或许不是巧合。
而是一种无声的召唤,一次命运的铺陈。
她正通过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向一条可能与兰的道路再次交汇的河岸。
这一次,她不再是需要被庇护的蓝鸟,也不是索求安全感的恋人。
她是崔。一个正在学习与自己的抑郁共处,开始用手触摸土地,用心聆听河流的修复者。
公交车摇摇晃晃,载着她驶向万家灯火。
而兰,刚刚结束一场漫长的线上咨询。她拿起保温杯吨吨吨喝起来,平复了喉咙间火烧火燎的干渴。这才走到窗边,抬头仰望夜空。
星子稀疏,但有一两颗格外明亮。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