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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相见
楚柯怡拿着那把钥匙离开了,公寓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那种寂静并非无声,而是充满了各种被放大的细微声响——冰箱低沉的运行嗡鸣,管道里水流过的汩汩声,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噪音,以及……他自己过于清晰、甚至显得有些突兀的呼吸和心跳声。
这间公寓,面积不小,装修精致,却空荡得可怕。除了必备的家具,几乎没有多余的物品,更没有一丝烟火气。墙壁是冰冷的白色,地板是光洁的深色木质,反射着惨淡的光。没有绿植,没有装饰画,没有堆叠的书籍,更没有其他的活物。
在经历了戒同所那段被像“小狗”一样锁链加身、肆意凌辱的日子后,他对“饲养”和“被饲养”这种关系产生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和生理性排斥。任何形式的依赖和束缚,都会让他瞬间联想到那段暗无天日的过去。他害怕承担责任,害怕建立起任何可能再次被轻易摧毁的联结,更害怕看到另一个生命因为自己的无能和不稳定而受苦。
他甚至无法很好地照顾自己,又怎么能去照顾一个更弱小的生命?
日子变成了一种麻木的、令人窒息的循环。
清晨,他在透过厚重窗帘缝隙照射进来的、缺乏温度的阳光下醒来。第一个感觉通常是茫然,然后是迅速席卷而来的、对即将到来的又一天的沉重厌倦。
他会花很长的时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单调的纹路,大脑一片空白,或者被各种杂乱无章的、灰暗的念头充斥。起床需要巨大的意志力。左腿的旧伤在阴冷天气或长时间不动后会更加僵硬疼痛,每一次试图站立和行走,都是一次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提醒——他是一个残破的、不完整的个体。
洗漱变得极其敷衍。镜子里的那张脸,他越来越不愿意多看。苍白,憔悴,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长发因为疏于打理而显得毛糙,他有时会烦躁地想要剪掉,却又缺乏付诸行动的力气,只能任由它像一层黑色的帷幕,偶尔用来遮挡视线,进行一种徒劳的自我隐藏。
饮食更是潦草。冰箱里通常只有一些最简单的食材:面条,鸡蛋,速冻水饺,还有一些很快就会腐烂却无人问津的蔬菜。他偶尔会强迫自己动手做一点吃的,但大多数时候,只是机械地吞咽一些毫无味道的食物,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避免因为低血糖而晕倒。胃口极差,常常吃几口就感到饱腹,甚至恶心。体重在持续地、缓慢地下降,衣服穿在身上越来越空荡。
药物的副作用无处不在。强烈的嗜睡感会不定时地袭来,将他拖入昏沉沉的、并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时,头脑像是被灌满了铅,思维迟缓,对外界反应迟钝。手脚有时会感到麻木或莫名的颤抖,让他连端稳一个水杯都变得困难。
而最折磨人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没有人跟他说话。一天下来,除了他自己偶尔无意识发出的叹息或啜泣,房间里再没有别的人声。他有时会打开笔记本或播放一些音乐,试图用声音填满这片令人心慌的空寂,但那些嘈杂的背景音往往更像是一种讽刺,凸显出他内心的荒芜。
他不敢出门。窗外那个鲜活、忙碌的世界,与他格格不入。他害怕阳光,害怕人群,害怕任何可能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鄙夷的……任何一种都足以让他如芒在背,恐慌发作。他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这几十平米的密闭空间内。
写作,成了他唯一能与外界产生微弱联结,也是唯一能稍微宣泄内心汹涌情绪的渠道。登录云深的账号,看着那些陌生读者温暖的留言和催更,他会感到一丝微弱的、被需要的感觉。但当他尝试动笔时,却常常陷入更深的无力感。注意力无法集中,阅读障碍让文字在眼前跳跃,构思好的情节转眼即忘……灵感枯竭,如同他干涸的生命力。
夜晚是最难熬的。当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家家户户传出模糊的欢声笑语时,他的孤独感会被放大到极致。他蜷缩在沙发角落,抱着膝盖,望着窗外那片不属于自己的璀璨灯火,感觉自己像被整个世界遗弃在了一座孤岛上。
噩梦是夜间的常客。那些在戒同所和精神病院的恐怖经历,会化身为最狰狞的怪物,在睡梦中一遍遍地追逐他、折磨他。他常常在深夜的尖叫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需要很久才能确认自己已经安全,但那种冰冷的恐惧感,却会缠绕他很久很久。
在这样的日子里,时间失去了意义。昨天、今天、明天,似乎没有任何区别。生活变成了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缓慢的凌迟。他感觉自己像一株生活在深海里的植物,不见阳光,缺乏养分,只是在黑暗中,凭借着一点求生的本能,麻木地、一点点地消耗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
这间公寓里,唯一在缓慢枯萎和死去的,就是他自己。
第二天,楚柯怡来得非常早。他几乎是一夜未眠,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楚舒云麻木吞药的样子、他扶着墙艰难行走的背影,以及那把被郑重交到自己手中的钥匙。天刚蒙蒙亮,他就带着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的热粥和包子,再次来到了楚舒云的公寓门口。
他记得楚舒云的话——“不要敲门”。他深吸一口气,用那把钥匙,极其轻缓地打开了门锁,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公寓里依旧是一片昏暗和寂静,窗帘紧闭,只有客厅角落一盏小夜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药味和淡淡清冷气息的味道。
楚柯怡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将早餐放在餐桌上,然后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等待着。他不知道楚舒云是否醒了,不敢贸然进去打扰。
卧室内,楚舒云其实已经醒了。或者说,他是被一种长期形成的、对清晨光线和声音的敏感从浅眠中惊醒。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习惯性地扶着墙,慢慢挪向洗手间。他的大脑还处于药物带来的混沌状态,眼神没有焦距。
当他推开洗手间的门,摸索着按下灯开关,在骤然亮起的刺目光线下,他眯着眼,下意识地看向镜子——然后,他愣住了。
镜子里映出的,不止是他自己苍白憔悴的脸,还有……客厅沙发上,那个安静坐着的身影。
楚舒云的动作瞬间僵住,瞳孔因为惊愕而微微放大。他维持着扶着门框的姿势,大脑一片空白,好几秒钟都没反应过来。是谁?怎么会有人在他家里?
恐慌还没来得及升起,记忆的碎片迅速回笼。
昨天……
广场……
钥匙……
啊。
是了。
昨天。
他把钥匙给了楚柯怡。让他想来就来。
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窘迫、无措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心的复杂情绪。他低下头,避开镜子里楚柯怡可能透过门缝投来的视线,快速而潦草地完成了洗漱。
当他慢慢挪出洗手间时,楚柯怡已经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温和的、小心翼翼的笑容:“醒了?我买了早餐,还是热的。”
楚舒云看着他,又看了看餐桌上的食物,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他走到餐桌旁坐下,却没有立刻动筷子。
“我……先吃药。”他低声说,然后熟练地拿出那个装满各种药片的格子盒,就着楚柯怡带来的温水,面无表情地吞了下去。吞咽时,他依旧皱紧了眉头,喉结困难地滚动着。
楚柯怡在一旁看着,心又揪了起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粥碗的盖子打开,推到楚舒云面前。
楚舒云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粥,慢慢地送到嘴边。粥还温热,味道普通,但对于他来说这仿佛是什么毒药,在嘴边放了一会没有送进去。他放下了勺子,摇了摇头。
“不饿?”楚柯怡问。
“……嗯。”
楚柯怡没有勉强他,自己快速吃完了包子和粥。收拾完餐桌,两人重新坐回客厅的沙发上。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和尴尬。
楚舒云家里没有电视,他也不喜欢看电视。往常这个时候,他要么是继续昏睡,要么就是对着电脑发呆,或者干脆蜷在沙发上,任由时间流逝。
现在,多了一个楚柯怡。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偷偷瞄了一眼楚柯怡,发现他眼底有着和自己相似的黑眼圈,神情也带着一丝疲惫。
“你……昨晚没睡好?”楚舒云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楚柯怡揉了揉眉心,笑了笑:“有点。想着你这边,睡不着。”
这话让楚舒云的心微微一动,有些酸涩,又有些暖。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
过了一会儿,楚柯怡似乎真的有些困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看了看楚舒云,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轻声问道:“小云,我……能靠着你待会儿吗?”
楚舒云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楚柯怡带着倦意和一丝恳求的眼神。他几乎没怎么思考,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楚柯怡于是小心地挪动身体,轻轻地、将头枕在了楚舒云的腿上。
然而,几乎是立刻,楚柯怡就感觉到了一阵不适——楚舒云的腿太瘦了,几乎没有什么肌肉和脂肪,只有坚硬的骨头硌着他的脸颊和脖颈,很不舒服。
楚柯怡心里一酸,却没有动弹,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让自己适应。
楚舒云也感觉到了。他身体僵硬了一瞬,一种难堪的自卑感涌上心头。他的身体连让人靠着休息一下都做不到。
但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楚柯怡并没有离开,反而像是找到了一个更安稳的姿势,轻轻地蹭了蹭,然后就不再动了。
楚舒云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腿上、闭着眼睛的楚柯怡。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他的头发看起来柔软而干净。
一种久违的、柔软的冲动,驱使着楚舒云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到了楚舒云的头发。发丝比他想象的还要柔软。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梳理着楚舒云额前的碎发。他喜欢这种感觉,触摸别人头顶的感觉。这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抚摸过路边偶遇的、温顺的小猫。纯粹的安抚和联结,能给他带来一种奇异的、内心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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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楚舒云不是不饿,他只是不吃不是自己做的食物,因为在戒同所食物和失去尊严与残忍的施舍相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