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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锋芒折影
锁心阵的冷意沿着指尖一路往上爬。
岑焚咬紧牙关,强行把那股冻骨的寒意压回去,灵力一寸寸往阵面探。
第三重锁印比他想象中还要紧——像是有人亲手在阵心画了一道“不可回头”的界,任凭他怎么试探,都只能摸到一圈死冷的石骨和被折断后乱窜的风息。
“再往里一点……”
他在心里默数着每一次呼吸。
心宗的脉门口诀一遍遍从指节走到心口,额角渗出细汗。
就在他以为再多半分力,自己的脉也要跟着一起炸开的时候,阵面上那一圈冷光,忽然轻轻颤了一下。
像是谁从里面,很轻地推了他一把。
——不是阵应了他。
——是阵心里,有谁“认”了他。
下一瞬,锁心阵原本绷得死紧的纹路,悄无声息地在他指尖下裂开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缝。
风从那道缝里挤出来。
不是山风,是带着血腥味的风脉——在阵里被压得太久,刚一透气,便不受控地往外窜。
岑焚眼前一黑,几乎是凭着本能,顺着那股风脉猛地一探。
眼前景物一晃。
再睁眼时,他已经不在锁心台上。
这里是阵心。
四面八方都是石骨,被光纹层层环住,像是一枚被放大的阵眼。阵光压得低低的,连呼吸都显得很沉。
而阵心的石脊旁,靠着一个人。
“……闻澜,师兄。”
岑焚几乎是脱口而出。
闻澜听见他的声音,缓缓睁眼。
阵心的光太白,衬得这个快及弱冠的少年整个人像被雪埋了一半。唇色淡得几乎透明,衣襟有些凌乱。一双眼睛却红红的,像是刚哭过。白色蓝银边弟子服从肩到腰都湿透了,隐约还能看见被血染深的纹路,正从心口那一带向下蔓延。
那明显不是外伤。
而是某条被折断的风脉,从里到外一点一点浸出来的痕迹。
岑焚只看了一眼,心就跟着往下沉。他已经没空想他凌乱的衣襟和微舯的双唇,此时此刻,他的心像被拧了很多圈。
“你怎么进来的。”闻澜开口时,声音沙得几乎要碎,“锁心阵不该……认你。”
岑焚哑着嗓子:“闻,师兄——”
“别叫。”闻澜微微皱眉,“我现在不算你师兄了。”
他抬手,像是想撑着石骨站起来。手肘一弯,人却险些又滑下去。
岑焚赶紧上前,扶住他肩膀。
手一搭上去,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闻澜整个人都冷得厉害,像是被人从雪里捞出来,又丢进了冰水里。唯一还带着一点温度的,是他的手腕。那里有风脉折断后残留的一点灼烧感,烫得人指尖发麻。
“你折脉了。”岑焚咬着牙,几乎是肯定句。
闻澜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既没有赞许,也没有责备,只剩下淡淡的疲惫。
“你不该来的。”
岑焚被这一句话说得心里一空。
“不该来的。”闻澜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你……还太小。”
他顿了顿,想笑一下,却连弯唇的力气都没有,只牵出一个非常浅的弧度。
“下次记得,阵若这么乱,不要往里面钻。”
岑焚喉咙发紧:“哪还有什么下次,只有你才会这么不顾一切的伤害自己,你再也不能我握剑了,是吗?”
闻澜愣了一瞬,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微微一动。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那一片没法收住的血痕,又抬眼看向岑焚。
“岑焚。”
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不是小火球,也没有带任何身份。
“是。”岑焚下意识应了一声,背脊绷得笔直。
“往后,照顾好他。”闻澜说。
不提名姓,却谁都知道“他”是谁。
岑焚指尖一颤:“……宗主?”
闻澜“嗯”了一声。
“你将来若真认他为师,那就好好守着。”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却莫名清晰,“不要让他再一个人冒险。”
这句话像是一把钝刀,从岑焚心口慢慢刮过去。
“可你才是——”他脱口而出,“你才是……”
他没说完“我想守护的人”,只把剩下的话咽回去,喉咙疼得发紧。
闻澜像是没听见,只抬起另一只手,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枚细小的石头—竟是那颗圆形的、已经用来打开《风归剑录》的风鉴石。
“给你,小火球。”这可是我们风宗的宝贝,你要好好保存。
仔细一看,那风鉴石形制很普通,跟风宗弟子用来束剑穗的佩扣没什么区别,没有什么显眼的纹路,却被长年握在掌心,摸得极温润。
“拿去。”
闻澜抓着岑焚的手,把风鉴石塞到他掌心里,指尖微凉,却用力得惊人。
“以后有人问起,就说是你自己找来的护身玉。”
岑焚愣住:“这东西……”
“不会有人认出来。”闻澜淡淡道,“我已经不是风宗首剑了。”
那句“已经不是”,说得很轻。
但岑焚听见时,却忍不住心口一缩。
“我折了风脉。”闻澜像是看穿他的心思,平静地补上那半句话,“从此以后,我也没什么锋芒可以叫人拿来指向他了。”
闻澜突然笑了笑,说
“本来还想和你去灵湖烤鱼的,看起来没机会了。我不会忘了和你一起经历的各种事的。”
他说得很轻,好像只是在随口叙旧,可指尖却还扣在岑焚的手背上,骨节都发白。
岑焚喉咙一紧,猛地握住那枚风鉴石:“那你就别走。”
闻澜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拽着向自己这边带了一寸。
“小火球——”
“你别叫我这个。”岑焚打断他,眼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红透了,“你要走去哪儿?山下?灵宗?还是别的地方?你这样折了脉,出去就是让人宰的鱼肉。”
他声音发哑,却一字一句咬得极清楚:“我不会放你走的。”
闻澜静静看着他片刻,忽然笑了一下:“你现在这么说,将来还怎么跟在他身边。”
“我又不怕他知道。”岑焚抬眼,本就还带着少年气的眉眼因为憋着一股狠劲,显得格外执拗,“你们谁都可以不顾自己,我不行。”
他说着,像是下了某种极大的决心,猛地向前一步——整个人几乎要把闻澜抱个满怀。
“那就一起出去。”岑焚死死扣住他背后的衣料,指节几乎嵌进布里,“就说你是被阵反噬伤的,我——我可以替你挡。”
“怎么挡?”闻澜低头看他,“用你那点还没长齐的小羽毛?还是碎掉的命器?”
岑焚一噎:“我会长大的。”
“我知道。”闻澜轻声道,“现在不行。”
他抬起手,按在岑焚扣得死紧的手腕上,指尖还是冷的,却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力道。
“听着,小火球。”他难得认真地叫了一声,目光一寸寸收紧,“从今天起,你也不能再露锋芒。”
“你心法好,火性纯厚,将来修为上去了,谁都能看出来你能做什么。灵宗、外宗、那些盯着天灵山的人……都能看出来。”
“他们可以把你抬成’心宗明日之星’,也可以把你当成一把随手好用的剑。你和我都是宗主从山下捡回来的,我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只怕比如今我所遭受的更甚。”
“但那把剑,只要一亮出来,就会先指向他。”
岑焚咬着牙:“我不会。”
“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闻澜打断他,“是他们愿不愿意。”
他顿了顿,把岑焚握着风鉴石的手缓缓推回到他胸前:“你将来若跟在他身边,就记住——你可以替他算阵,替他收尾,替他把那些烂摊子接回来。”
“但不要站在最锋利的那一处。”
“不要让自己变成别人指向他的剑。”
岑焚盯着他,眼眶里那点潮意终于压不住,红得发亮:“那你呢?”
闻澜微微一怔。
“你刚才说,你折了自己的风脉。”岑焚声音有点发抖,却不肯停下,“你已经把自己那一把剑折在这里了,那……那你以后算什么?”
闻澜沉默了一瞬。
“我……”他低声道,“生来无依无靠,就像着风宗的风。”
“吹到哪儿算哪儿。”
这句话说得太轻,听起来像是无所谓。可岑焚知道,那是把一整条路、一个名字、一整个“闻澜”的未来,连根割断之后才说得出来的轻。
“我不答应。”岑焚摇头,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怀里,“你折你的风脉,我可以不拦你——因为我来晚了。”
“可你现在要走,我还能拦。”
他摸出一截已经有些旧的红绳。
绳子的一端,绑着一小片被火烤得发黑的羽片,火痕扭曲着,却还顽固地保留着一点剑羽般的锋利纹理。
“这个给你。”
闻澜看过去:“这是什么?”
“是我的,羽毛,护心羽。”岑焚很少这样认真地说话,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从泠水宫那场火里,被宗主背出来的时候,就跟着我出来的。”
“你说风宗宝贝要我保管,那我也给你一点东西,你也得替我保管。”
“你拿着它,就不能随便去死。”他抬眼,噙着泪,倔得要命,“你若不拿,我就不答应你的请求。”
闻澜盯着那截烧得卷曲的羽片,许久没有伸手。
“岑焚。”
“你收着。”岑焚抢在他前面开口,“你要是真只想当一阵风——那你就替我带着这一块灰羽,吹到哪儿都行。”
“等哪一天,你不想当风了,想回来,就把它挂回我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把一腔热血一并往外压:“我在山上等你。”
阵心忽然安静得吓人。
闻澜看着他,那双还带着点哭后红意的眼睛里,第一次浮出一点真正的慌乱——不是怕疼,不是怕死,而是怕这句“等”落在这里,落成枷锁。就像自己刚刚亲手摘除的那道嵌入骨髓里的一样。
“你年纪还小。”他喉咙有些发紧,勉强把语气压得柔和一点,“再过几年,你就会发现,山上的路不止一条。”
“到时候你也许会觉得,今天这句话,说得太早了。”
“不会。”岑焚几乎是立刻回道,“你也说,我固执。”
“固执人说的话,不收回。”
闻澜被他噎住,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自己胸口那条被折断的风脉里,又冒出一点隐隐的热。
他终究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截红绳。
“好。”他道,“那我替你收着。”
“算是……我欠你的承诺。”
岑焚刚要说“明明是我——”,话才开了个头,就被闻澜轻轻打断。
“不用急着算。”闻澜轻声道,“欠得多一点,人就活得长一点。”
“至少,得活到把这些账都算清。”
阵光在这一刻忽然缩紧了一圈。
锁心阵似乎也察觉到了阵心里这两股灵力的交换,原本淡下去的光纹再度绷紧,石骨深处传来一声低低的轰鸣。
“时间到了。”闻澜抬头,看了一眼阵顶。
岑焚心里一紧,猛地握住他的手腕:“一起走。”
“你这样出去,谁都能看出来你折过脉——那就让我也受点伤,一起撑回去。”他说着,已经开始运起灵力,“最多就是挨骂,最多就是被罚——”
“岑焚。”
闻澜忽然出声,喊得极重。
那一瞬间,岑焚几乎是本能地一停。
闻澜趁着这个空隙,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指尖一沉——残破的风脉勉强运转,沿着岑焚的经络向上窜了一寸。
“你——”
他话没说完,闻澜已经抬起另一只手,劈向他的后颈。
这一掌不重,却极准,恰好落在最要紧的昏穴上。
岑焚眼前一黑,最后看见的是闻澜被阵光映得惨白的一张脸,还有那截红绳在他掌心一闪而逝的火痕。
“对不起。”
那声道歉在耳边炸开来,又被阵心的冷意吞得干干净净。
“你再大几岁,我或许会跟你商量。”
“现在……我只能这么做。”
他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隐约听见风声一动——像是有人在阵心里,调转了阵纹的走向。
锁心阵整个震了一震。
……
不知过了多久,岑焚从彻底的寂静中醒过来。
他先是听见风声。
不是阵心压在耳骨里的那种死寂之风,而是天灵山惯有的山风——带着清晨的冷意,从松林间穿过去,卷起一点湿凉的雾气。
他睁开眼。
自己正躺在锁心台下的石阶上,后颈一阵钝痛,像是被人重重敲过一记。
天已经快亮了。
东边的天际抹开一线鱼肚白,云台上有人影来回走动,远远望去,像是寻常的一日晨起。
而锁心台安安静静地立在他面前。
阵面平滑如镜,昨天那圈几乎要被拉裂的光纹,此刻已经彻底沉下去了,只剩下一点浅得看不见的痕迹,贴在石骨最深处。
像是什么曾经暴烈地挣扎过,又被人亲手抹平了。
岑焚猛地坐起来。
他第一反应是去摸怀里的风鉴石——那枚圆滑的小石头还在,冰冰凉凉地贴在掌心。
他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线。
紧接着,他抬眼去找——
那块藏着剑匣的山石,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锁心台侧面。岩壁上的阴影里,隐约露出剑匣的一角。
可除了剑匣,再没有别的任何气息。
闻澜不在阵心了。
也不在锁心台上,不在这条山脊,不在岑焚此刻能感应到的整片风脉里。
——像是被整座山、一寸一寸地,从气息里抹去。
岑焚撑着石阶站起来,只觉得腿还有些发软。昨夜在阵里的记忆一股脑儿涌上来,与其说清晰,不如说刺痛——每一处都带着血色。
“你不能再露锋芒。”
“不要让自己变成别人指向他的剑。”
“我折了自己的风脉。”
“我走了,他或许还能轻松一点。”
所有的话像一把一把钝刀,从心口里来来回回刮过去。
他站在锁心台前,很久都没动。
直到远处传来弟子换班的钟声,云台那边隐约有人朝这边望过来,他才缓缓吸了一口气,把所有情绪都按回去,走向那块山石。
剑匣冰凉沉重。
岑焚双手捧着它,从阴影里一点一点挪出来。
“师兄。”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锁心阵已经听不见了,山风也听不见。
“你这一走,恐怕又要有人说你是畏罪潜逃,又要说宗主是包庇弑师凶手。”
他垂下眼,把剑匣抱得更紧了一些。
“那就说去吧。”
“你不是他们嘴里的东西,我也不是。”
他把剑匣重新安回原来的位置,却特意往里挪了一寸——避开了最显眼的那道石纹。
然后整理了下衣襟,转身下山。
心宗弟子值夜未归,若被人看见他一个人从锁心台下来,问得多了,总要露出破绽。
至于闻澜——
他不能说。
哪怕喉咙里已经憋得生疼,哪怕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昨夜那道折脉的痕迹上,他还是一字未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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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算是“锁心台”后半场,视角交给岑焚。
一个是把锋芒折在阵里的风宗首剑,一个是从火场里背回山的心宗小火球,他们在阵心里只换了两样最不起眼的小东西:一块石,一截羽。
闻澜折脉,是为了不再成为任何人手里的刀;岑焚收锋,是为了不成为指向霁无舟的下一把剑。
六年后再回头看这里,他们一个变成风,一个变成阵眼旁安静值夜的人——
谁都没离开这座山,只是站在了再也回不去的位置上。
如果你也记得灵湖烤鱼、记得那句“我在山上等你”,欢迎在评论区留一句【等风归山】。我会当作他们都活下来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