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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临
晨光熹微,郊野的雾气尚未散尽,带着夏日的潮湿。
柳泗站在瓜棚外,望着北方——那个他刚刚拼尽全力逃离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回去。
回到穆聿息掌控的核心区域去。
这个念头疯狂得像是在自寻死路,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致命的诱惑。
既然逃不出他的掌心,既然他像猫捉老鼠般享受着这场追逐游戏,那自己何必再像个惊慌的猎物般徒劳奔逃?
不如反过来,闯入猎手的领地,看看他到底会如何应对。
你不是想看着我吗?不是想知道我的每一步吗?
好。
我直接走到你眼前。让你看个清清楚楚。
这种近乎自毁的冲动,源于极致的愤怒、屈辱,以及那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烈勾起的探究欲和……扭曲的执念。
他要知道穆聿息的底线。
要知道那双深邃眼睛背后,到底藏着什么。要知道这场看似不对等的游戏,究竟有没有一丝……别的可能。
哪怕答案是将自己彻底毁灭。
他不再犹豫,压低了帽檐,转身踏上了返回杭州城的路。
步伐不再像逃亡时那样急促隐蔽,反而带着一种破罐破摔般的、近乎张扬的平静。
他需要先回杭州城,弄到一些必需品,更重要的是,弄到一张北上的车票。
再次混入清晨进城的人流,他直接去了黑市之前常活动的区域。
他没有再找那个“包打听”,而是通过更隐蔽的渠道,用身上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张最快前往上海的火车票,以及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比他那枚薄刃刀片更直接,更具备威慑力。
他知道,一旦踏上北上的火车,就等于主动钻回了穆聿息布下的最严密的网中。沿途可能布满眼线,上海站更是龙潭虎穴。
但他不在乎了。
甚至,隐隐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下午,他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车票,再次走进了杭州城站。
站内依旧人流如织,但他能感觉到,某些看似寻常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些。
“青鸟”在看着。“渔夫”在跟着。
他知道。
他扶了扶帽子,面无表情地通过检票,走上站台,找到了那列即将开往上海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和喧哗。他找到自己的硬座位置,靠窗坐下,将布包放在腿上,里面藏着那把冰冷的匕首。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
杭州站的站台逐渐后退,消失。
窗外的景物开始加速流动,稻田、村庄、河流……一切都在向后飞驰,如同他正在飞速倒带的逃亡生涯。
他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解脱感。
不再需要猜测方向,不再需要警惕每一个角落。他知道目标在哪里,知道敌人是谁。
这种确定性,反而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旅程漫长。
他闭着眼,假寐,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处于一种极度敏锐的状态。他能感觉到斜对面那个看报纸的男人翻页的频率过于刻意,能听到身后座位那对一直低语的男女声音里带着某种暗号般的节奏。
都是眼线。
穆聿息的人。
他们似乎接到了某种指令,只是监视,并不靠近,更不采取行动。
果然如此。
柳泗心底冷笑。
穆聿息,你怎么就这么自信,自信到我自投罗网,也依旧在你的掌控之中?
夜幕降临,车厢内灯光昏暗,大部分旅客都昏昏欲睡。只有那些监视的目光,依旧如同鬼火般在暗处闪烁。
柳泗毫无睡意。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偶尔掠过的零星灯火,像坠落的星辰。
他想起很多往事。训练的残酷,第一次杀人的冰冷,组织里的倾轧,还有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最后的眼神……原本这些记忆应该让他更加坚硬冰冷。
可现在,它们却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变得模糊不清。
占据他脑海的,反而是穆聿息。
舞厅里的惊鸿一瞥。
苏州河上的冰冷对峙。
轿车里的言语机锋。
嘉兴雨巷的亡命奔逃。
还有……杭州私宅里,那场诡异平静的会面。
每一个画面都如此清晰,甚至能回忆起对方呼吸的节奏和身上极淡的气息。
恨意依旧在,却仿佛被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绪裹挟着,变得不再纯粹。
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
一次次放过,一次次试探,甚至亲自来看一眼?只是因为有趣?像对待一个有趣的玩具?
还是……有别的?
那个自作自受的魔咒再次浮现。
他是个没有真心的烂人。
他可以杀死任何人,却唯独没想过要害死穆聿息。
组织没有给自己下达过任何关于穆聿息时任务,他们本来应该没有任何交集。但如今却如此纠缠。
甚至,此刻正在主动奔向对方。
这算什么?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还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绝望的奔赴?
火车轰鸣着,碾过铁轨,每一秒都在缩短着与上海的距离,缩短着与那个男人的距离。
柳泗的心脏,随着车轮的节奏,一下下地撞击着胸腔。
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或愤怒。
而是一种复杂的、夹杂着恐惧、愤怒、屈辱、期待、以及巨大迷茫的……悸动。
他知道,当火车抵达上海,走出车站的那一刻,他将面对什么。
可能是无数支黑洞洞的枪口。
可能是穆聿息冰冷审视的目光。也可能是……别的,他无法预料、却隐隐渴望又害怕的东西。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逃了。
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隔着衣料,触摸着那把匕首冰冷的轮廓。
穆聿息,我回来了。
这一次,你准备如何接待我?
车窗玻璃上,映出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桃花眼。
旅程,即将到达终点。
而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正面交锋,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
……
火车带着沉重的喘息,缓缓驶入上海北站。
熟悉的、混合着煤烟、人潮和都市喧嚣的气息热潮扑面而来,瞬间将柳泗包裹。
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仿佛都带着穆聿息掌控下的沉闷的铁锈味。
车厢内,那些监视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而紧张,如同收到无声指令的猎犬,悄然调整着位置,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却依旧没有动手。
柳泗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拎起那个轻飘飘的布包,随着人流走向车门。
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节拍上。
站台上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士兵和警察的数量明显多于往常,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下车旅客。
柳泗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随着人潮向前移动。他能感觉到至少有三道不同的视线牢牢锁定在自己背上,如芒在背。
检查口。
士兵挨个查验车票和证件。
轮到柳泗。
他递上那张伪造的“方鸿渐”的车票和证件。
士兵接过,仔细地看着证件,又抬头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
时间仿佛凝固。柳泗的指尖微微蜷缩,袖中的匕首仿佛在发烫。
就在他几乎以为要被识破的瞬间——
旁边一个像是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对检查的士兵低声耳语了几句。
士兵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将证件和车票塞回柳泗手里,挥挥手,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快走快走!别挡道!”
柳泗的心猛地一沉,随即涌起一股冰冷的了然。
果然。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穆聿息早就知道他会来。甚至可能早就下达了命令。
“勿扰”。放行。
他接过证件,面无表情地穿过检查口,走出了车站大厅。
站外,上海的霓虹依旧璀璨迷离,车水马龙,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
他站在路边,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去哪里?直接去督军府?那等于自杀。
他知道,自己踏入上海的那一刻,就已经完全落入了穆聿息的掌控。此刻,必然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等待着他下一步动作,或者等待着他主人的下一步指令。
他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每一步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这种认知带来一种极致的无力感,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病态的兴奋。
他拦了一辆黄包车,报了一个地址——公共租界里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那是他过去执行任务时偶尔会用到的安全屋之一,或许早已暴露,但他无所谓了。
黄包车在夜色中穿行。
上海的繁华与堕落如同流动的画卷在眼前展开。他靠在车椅上,闭上眼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车辆在不远不近地跟着。
监视,毫不掩饰。
到达旅馆,办理入住,进入房间。
一切顺利得诡异。
房间狭小陈旧,但还算干净。他反锁上门,检查了窗户和通风口,然后走到床边坐下。
布包里只有几件衣服和那把匕首。他拿出匕首,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安心。
接下来怎么办?
穆聿息知道他在哪里。在等着他。
等他做什么?等他主动去找他?等他再次上演一场飞蛾扑火的戏码?
柳泗发现,自己那一路积攒的、近乎悲壮的决绝,在真正踏入上海后,反而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就像一枚被投掷到棋盘上的棋子,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因为棋手似乎早已看透了所有棋路。
这种完全被动的局面,让他感到烦躁。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就在他心绪不宁之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很轻,很有节奏的三下。
柳泗的身体瞬间绷紧!匕首悄无声息地滑入手中,他屏住呼吸,移动到门后,压低声音:“谁?”
“送热水的。”门外是一个陌生的、恭敬的声音。
送热水?这个时候?
柳泗透过门缝向外看去。一个穿着旅馆侍应生衣服的年轻人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个铜壶。
他犹豫了一下,缓缓拉开门栓,打开一条缝。
侍应生将铜壶递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先生,您要的热水。”
柳泗没有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侍应生的笑容不变,目光却极快地、不易察觉地扫了一眼房间内部,然后微微躬身,将铜壶放在门边,转身离开了。
柳泗关上门,反锁。目光落在那把铜壶上。
他并没有要热水。
也几乎没有人会在这个季节要热水。
他警惕地用匕首柄轻轻碰了碰壶身,然后小心地打开壶盖。
里面是滚烫的热水,蒸汽氤氲。
但在水汽之中,似乎飘着一小片……白色的东西?
他用匕首尖将其挑了出来。
是一张被卷成细条、用特殊防水材料处理过的纸条。
心脏猛地一跳!
他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是打印的宋体字,没有任何手写痕迹:
“明晚八点,百乐门,二楼玫瑰厅。”
没有落款,没有原因。
但柳泗瞬间就明白了。
来自穆聿息的邀请,如此直接,如此……傲慢。仿佛料定了他一定会去。
柳泗捏着那张纸条,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热水壶还在散发着滚烫的热气,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让空气变得闷热而窒息。
他看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那个男人坐在督军府里,从容不迫地写下这封“邀请函”的样子。
一切尽在掌握。
他猛地将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其捏碎。
愤怒,屈辱,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力反抗的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
去,还是不去?
去了,可能就是自投罗网,是彻底的屈服。
不去,又能怎样?继续在这间旅馆里,像一只被观察的笼中鸟?
无论哪种选择,似乎都在穆聿息的算计之内。
柳泗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闷热,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迷雾。
他望着窗外上海的璀璨灯火,那光芒却无法照亮他前路的半分迷茫。
穆聿息……
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闭上眼,将那张被揉皱的纸条,缓缓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
明晚八点,百乐门。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去。
哪怕那是龙潭虎穴,是万丈深渊。
因为那个答案,那个纠缠了他这么久、让他恨之入骨又心乱如麻的答案,或许就在那里。
在穆聿息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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