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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瞳
第二十九章幽瞳
那几双幽绿色的眼睛,在浓稠的、缓缓蠕动的灰白瘴气中,如同鬼火般悬浮着,无声无息,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注视。
顾觉的呼吸瞬间窒住,握紧柴刀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能感觉到自己掌心的“核痕”传来一阵尖锐的冰刺感,心口的母蛊更是躁动得几乎要破胸而出,疯狂地预警着极度危险。
前方的阿泐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没有后退,也没有做出任何挑衅的动作,只是微微压低身体,右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腰间——那里别着他那把锋利的短刀,以及那串银饰和顾觉送的竹铃铛。
雾气似乎更浓了,那几双幽绿的眼睛在雾中若隐若现,缓缓移动,仿佛在评估着闯入者的威胁。空气中那股甜腻腐朽的气味里,混入了一丝淡淡的、如同野兽般的腥气。
顾觉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些眼睛和前方的阿泐身上。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也能听到阿泐极其轻微、却异常平稳的呼吸声。
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对峙中,阿泐的平静,成了顾觉唯一的锚点。
突然,左侧的雾气一阵翻涌,一道黑影带着腥风,猛地扑了出来!速度极快,目标直指站在稍前位置的阿泐!
那东西体型不大,却异常敏捷,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和那双慑人的幽绿瞳孔。
阿泐的反应更快!
几乎在黑影扑出的瞬间,他按在腰间的右手猛地挥出,不是短刀,而是一把不知何时捏在指间的暗红色粉末!粉末迎风散开,发出一股刺鼻的硫磺混合着某种草药的气息。
“吱——!”
那扑来的黑影发出一声尖锐痛苦的嘶鸣,仿佛被滚油泼中,猛地扭身,撞入旁边的雾气中,消失不见,只留下空气中残留的腥臭和那令人牙酸的叫声。
另外几双幽绿的眼睛,在暗红色粉末散开的瞬间,齐齐后退了几分,在雾气中明灭不定,似乎对那粉末颇为忌惮。
阿泐保持着挥出粉末的姿势,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周围涌动的雾气。他的侧脸在瘴气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冷硬。
“是‘瘴狸’,”阿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冷意,“被瘴气滋养的邪物,喜食生气,嗅觉灵敏。别让它们的爪子碰到你,有毒。”
顾觉喉咙发干,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柴刀握得更紧。他这才明白,阿泐涂抹在身上的药膏和含在嘴里的叶子,不仅仅是为了抵御瘴气,更是为了掩盖自身的“生气”,躲避这些东西的感知。
刚才那只瘴狸,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才冒险发动了攻击。
经过这番短暂的冲突,周围的雾气似乎平静了一些,那几双幽绿的眼睛也隐没在深处,不再出现。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
“走。”阿泐低喝一声,不再停留,继续朝着谷底深处前进,脚步比之前更快,也更警惕。
顾觉紧跟其后,不敢有丝毫大意。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瘴气的冰冷和内心的紧张交织在一起。
又艰难地前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脚下的地面变得更加泥泞湿滑,四周开始出现一些扭曲怪异的植物,颜色艳丽却透着不祥。空气中的甜腻气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郁的、类似麝香却又带着腐朽的味道。
阿泐再次停下,蹲下身,拨开一丛颜色暗紫、形状如同鬼手的蕨类植物。在植物根部,裸露的黑色泥土中,零星散落着一些细小的、呈现出暗红色结晶状的砂砾,在微弱的光线下,隐隐反射着幽光。
“赤晶砂。”阿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他取出一个小巧的骨铲和一个皮囊,开始小心翼翼地收集那些暗红色的砂砾,动作轻缓,生怕损坏它们分毫。
顾觉守在他身旁,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到了这里,瘴气似乎稀薄了一些,但那种危险的感觉却有增无减。他掌心的“核痕”依旧传来持续的冰凉刺痛,母蛊也始终处于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
收集工作进行得很慢。阿泐极其耐心,只挑拣那些品质最好的砂砾,对周围潜在的危险仿佛视而不见,又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在这种环境下专注。
就在皮囊即将装满,阿泐准备收起最后一点赤晶砂时,异变再生!
“嗖!”
一道极其细微的破空声,从侧后方的浓雾中袭来!
目标不是阿泐,而是蹲在他身旁警戒的顾觉!
那东西速度太快,快到顾觉只来得及凭借本能下意识地侧身一闪!
一道冰冷的、带着腥气的触感,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夺”的一声,钉在了他身后一棵扭曲的树干上。
顾觉惊出一身冷汗,定睛看去,那钉在树上的,赫然是一根细如牛毛、通体漆黑的短针!针尾还在微微颤动,显然喂有剧毒!
他还没来得及后怕,就听到阿泐一声厉喝:“小心!”
与此同时,顾觉感觉脚踝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只见一条颜色与周围腐烂落叶几乎融为一体、仅有手指粗细的斑斓小蛇,正迅速从他脚边游走,消失在雾气中。
脚踝处,两个细小的牙印迅速泛起了黑紫色!
“该死!是‘腐叶蛇’!”阿泐脸色骤变,瞬间丢下手中的东西,扑到顾觉身边,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顾觉只觉得被咬的地方先是微微一麻,随即一股灼热伴随着剧痛猛地窜了上来,迅速向小腿蔓延!他眼前一阵发黑,险些站立不稳。
阿泐一把扶住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凌厉和……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慌乱。他二话不说,抽出腰间的短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寒芒。
“忍住!”阿泐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下一刻,冰冷的刀尖精准地划开了顾觉脚踝上那两个泛黑的牙印!
黑紫色的毒血瞬间涌了出来。
阿泐毫不犹豫地俯下身,用嘴对准伤口,用力吸吮起来!
顾觉甚至来不及反应,脚踝处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紧接着是温软而用力的吸吮感。他低头,只看到阿泐乌黑的发顶,和他紧贴在自己皮肤上的、苍白的侧脸。
“吐掉!”顾觉心头大骇,想抽回脚,却被阿泐死死按住。那腐叶蛇的毒性他虽不了解,但看阿泐骤变的脸色和迅速泛黑的伤口,就知绝非寻常。用嘴去吸?他疯了不成?!
阿泐根本不理会他,连续吸出几口发黑的毒血吐在一旁的泥地上,随即从怀中飞快摸出一个小瓷瓶,用牙齿咬开塞子,将里面淡绿色的粉末尽数倒在顾觉的伤口上。粉末触及皮肉,发出一阵轻微的“滋滋”声,带来一股清凉,暂时压下了那灼热的剧痛。
做完这一切,阿泐才抬起头。他的唇瓣沾染了些许黑血,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他看了一眼顾觉脚踝上虽然止住黑气蔓延、却依旧肿胀发紫的伤口,眉头紧紧锁死。
“走!”他一把拉起顾觉,将几乎装满的皮囊塞进怀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腐叶蛇的毒拖不得!必须立刻回去!”
顾觉的右脚踝已经麻木,使不上力,大半重量都靠在了阿泐身上。阿泐比他瘦小许多,撑着他走得有些踉跄,但步伐却异常坚定迅速,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他往谷外冲。
周围的瘴气似乎变得愈发浓重,那甜腻腐朽的气息无孔不入。顾觉感觉头脑越来越沉,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只有脚踝处一阵阵加剧的、如同被烙铁灼烧的剧痛无比清晰。冰冷的麻痹感和灼热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能感觉到阿泐撑着他的手臂在微微发抖,能听到他比平时急促许多的呼吸声。有几次,阿泐似乎辨别方向有些困难,停下来急促地喘息着,四下张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着清晰的焦灼。
他在害怕。
这个认知,像一根针,刺破了顾觉被痛苦和毒素模糊的意识。这个总是冷静得近乎非人的少年,此刻在为了他的生死而害怕。
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顾觉,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阿泐的脚步,尽量不让自己成为完全的拖累。
掌心的“核痕”早已失去了感知,只剩下麻木。心口的母蛊也不再预警,传递来的是一种混乱的、与宿主同频的痛苦和虚弱。
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那片吞噬光线的瘴气谷的。当眼前灰白色的浓雾逐渐变淡,重新看到稀疏的星子和模糊的树影时,顾觉几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完全靠阿泐支撑着。
阿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额发被汗水彻底浸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但他没有停下,甚至没有放缓速度,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惊人的意志力,拖着顾觉在黑暗的山林里跋涉。
回到竹楼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阿泐一脚踹开虚掩的竹门,将顾觉半扶半抱地弄到竹席上。顾觉瘫软下去,意识在彻底沉入黑暗前,只模糊地看到阿泐跌跌撞撞扑向那些瓶罐的背影,和他那双沾染了黑血、此刻正剧烈颤抖着翻找药材的手……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黑暗中持续燃烧的、来自脚踝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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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觉是在一阵极其苦涩的药味中恢复些许意识的。
有人正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后颈,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喂进他干涩的喉咙。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在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
是阿泐。
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但那双黑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里面布满了血丝,却清晰地映着他虚弱的样子。
见顾觉醒来,阿泐喂药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只是托着他后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喝掉。”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顾觉顺从地吞咽着那苦涩无比的药汁。每咽下一口,脚踝那灼烧般的剧痛似乎就减轻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酸麻和疲惫。
喂完药,阿泐轻轻放下他,转身端来一盆清水和干净的布巾。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顾觉脚踝上临时包扎的、已经被血和药渍浸透的布条。
伤口暴露出来,依旧红肿可怖,但蔓延的黑紫色已经褪去大半,伤口周围的皮肤皱缩着,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粉白色。
阿泐用清水仔细地清洗着伤口周围,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与他平日里的清冷截然不同。他的指尖带着凉意,偶尔划过完好的皮肤,引起顾觉一阵细微的战栗。
清洗干净后,他又拿出另一种墨绿色的药膏,用竹片挑起,一点点、极其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药膏触体冰凉,很好地缓解了那残留的灼痛感。
整个过程中,阿泐都紧抿着唇,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他没有看顾觉的眼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伤口上,仿佛那是世间最紧要的事物。
顾觉躺在竹席上,静静地看着他。看着晨光透过竹窗,勾勒出阿泐专注而疲惫的侧脸,看着他纤长睫毛上似乎凝结的细微水汽,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指尖。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涌上顾觉的心头,漫过那些因被囚禁、被下蛊而产生的愤怒与不甘,漫过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与迷茫。
他忽然伸出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握住了阿泐正在为他涂抹药膏的手腕。
阿泐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抬起眼,终于看向了顾觉。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眸里,清晰地映着愕然,以及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深藏的慌乱。
“阿泐。”顾觉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没事了。”
阿泐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一点点地,将自己的手腕从顾觉的掌心抽了出来。
他低下头,继续涂抹药膏,只是动作比刚才更快了些,耳根处,却悄然漫上了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绯色。
顾觉没有再动作,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躺在那里,看着阿泐为他忙碌,看着阳光一点点洒满竹楼,听着窗外溪流潺潺,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脚踝依旧很痛,身体依旧虚弱。
但某种坚固冰冷的东西,似乎在昨夜那场生死边缘的跋涉和此刻这无声的照料中,悄然碎裂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也更加柔软的牵绊。
如同藤蔓,在绝望的废墟上,悄然生出了新的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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