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初夏的午后，阳光斜斜地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在深红色的木质地板投下长长的、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旧书纸页特有的干燥香气，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被距离模糊了的蝉鸣。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只有偶尔响起的轻微翻书声和脚步声，才提醒着人们这里的生机。

　　苏默坐在现当代文学区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朦胧诗选》，目光却久久没有落在书页上。他的右手一直放在上衣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折叠好的诗笺——《晨光·回响》。纸张的边缘已被他手心的汗水微微濡湿。

　　自从清晨写下这首诗，一整个上午他都处于一种坐立不安的焦灼状态。他知道林晚晴下午通常会来图书馆，这是一个机会。将诗直接交给她？这个念头让他光是想想就几乎窒息。但若继续匿名投递，似乎又辜负了今晨那首《致橡树》所带来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必须做点什么。

　　当时钟指向下午三点，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图书馆门口时，苏默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林晚晴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蓝色长裙，依旧是利落的马尾，步履轻盈地走向她常坐的那个靠窗位置，离他并不算远。

　　她坐下，拿出书本和笔记，很快便沉浸到阅读中。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神情宁静而美好。

　　苏默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诗笺，展开又折好，反复几次，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空白的索书条，用他那工整的字迹飞快地写下：

　　“林晚晴同学：
　　冒昧打扰。偶得小诗一首，欲请你指正。若方便，请至第三排书架。
　　—— 苏默”

　　他写下自己名字时，笔尖甚至有些颤抖。这几乎是他两年来，第一次在给她的文字里，署上真名。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第三排书架——那里是诗歌区，相对僻静。他将那张索书条夹在她正在阅读的那本《欧洲文学史》里，露出的一个小角。然后，他像完成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任务，迅速退回到书架深处，将自己隐藏起来，背靠着冰凉的书架，大口喘息，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林晚晴感觉到书页间轻微的异物感，低头看到了那张突兀的索书条。当看到“苏默”两个字时，她的心轻轻一跳。她抬起头，目光在阅览区扫视一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沉吟片刻，合上书，依言起身，走向第三排书架。

　　她的脚步声在寂静的书架间清晰可闻，每一步都像踩在苏默的心弦上。他屏住呼吸，感觉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林晚晴走到第三排书架尽头，依旧没有看到人。正当她微微蹙眉，疑惑之际，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站在两排书架阴影夹缝中的苏默。他几乎完全隐没在昏暗里，只有一点窗外的余光，勾勒出他清瘦而紧绷的轮廓。

　　他看到她了，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又迅速涌上羞赧的红潮。他慌乱地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只是僵硬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向前迈了一小步，然后将一直紧攥在右手的诗笺，递了过来。动作快得近乎无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林晚晴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张带着他体温和湿意的纸张。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让苏默浑身一颤。

　　他像是被赦免的囚徒，连一句“不客气”都说不出来，只是慌乱地、更深地低下头，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从她身边飞快地擦过，消失在书架的另一头，脚步声仓促而凌乱。

　　林晚晴站在原地，指尖捏着那张薄薄的诗笺，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年离去时带起的微风，和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肥皂与纸张的气息。她低头，展开诗笺。

　　《晨光·回响》——尺素。

　　看到这个化名，她了然地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那些依旧工整、却比信件笔迹更多了几分飞扬与急切的字句上。

　　“你以天空为信笺，
　　用电波作笔墨，
　　将一首古老的誓言，
　　谱成崭新的晨曲。
　　……”

　　她的目光在“木棉在黎明前的风中，辨认出另一株树的呼吸”和“我们站立的位置，正升起同一个太阳”这几句上停留了许久。胸腔里仿佛被一种温暖而充盈的情感缓缓注满。

　　他懂了。
　　他不仅懂了她的回应，还用如此热烈而美好的诗句，接住了她的心意。

　　她将诗笺仔细地折好，放入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夹层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流动的、比窗外阳光更明媚的光彩，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场持续了近两年的、单向的匿名书写，已经彻底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现实世界中，悄然建立起来的、崭新的连接。

　　她重新翻开《欧洲文学史》，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首诗，和刚才那个站在阴影里，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却依然勇敢地递出诗笺的清瘦身影。

　　一种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在她心中形成。

　　她拿起钢笔，在那张苏默留下的索书条背面，也同样用工整的字迹，写下了一行字。然后，她站起身，走向图书馆门口的那个公用还书篮——苏默离开图书馆的必经之路，将这张纸条，放在了还书篮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步履轻快地离开了图书馆。

　　十几分钟后，心神不宁的苏默磨蹭着准备离开。在经过还书篮时，他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目光瞬间凝固——那张他熟悉的索书条，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背面朝上。

　　他心脏狂跳，做贼般飞快地将其拿起，翻转。

　　背面，是她清秀而熟悉的字迹：

　　“诗已拜读。‘太阳’的意象很好。盼常见君佳作。
　　—— 晚晴”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时间，只有一句简短的、关于诗的点评，和一个自然而然的“盼常见君佳作”。

　　苏默捏着这张轻飘飘的纸条，却觉得它有千钧重。他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过了许久，才缓缓地、缓缓地将纸条按在心口，那里，正涌动着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名为幸福的狂潮。

　　夏日的风，穿过图书馆敞开的门，温柔地拂过他滚烫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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