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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方煎熬
往事的真相如同一把被岁月锈蚀、却依旧锋利无比的双刃剑,猝不及防地划开了林月如心中盘踞多年的迷雾,让她得以一窥当年那场无声战役的残酷全貌。然而,理解,并不意味着解脱。相反,那份迟来的、冰冷的清醒,让那份曾经模糊的无力感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沉重,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那份湿冷的重量。
周屿安那边,似乎并未察觉林月如内心世界的这番震动。他依旧在沉默而固执地履行着他那“弥补”的承诺,像一名技艺生疏却态度虔诚的工匠,试图修复一件早已遍布裂痕的珍贵瓷器。他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商业应酬,无论多晚,都会尽量在晚餐前回到那个称之为“家”的公寓。他甚至开始笨拙地尝试走进厨房,对照着手机上的菜谱,皱着眉头处理食材,只为做出一两道苏晴曾经随口提过喜欢的、口味清淡的菜肴。
晚餐时分,灯光温暖,餐桌上摆着精致的餐具和他亲手烹制(虽然卖相和味道都差强人意)的菜肴。他会刻意寻找一些安全的话题,语气温和地询问苏晴一天的起居,身体是否舒服,或者聊起最近财经新闻里某件无关痛痒的事件,抑或是评论一部两人都看过的、不涉及任何情感隐喻的电影。苏晴也总是配合着,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顺柔美的笑容,眼帘低垂,优雅地进食,偶尔也会轻声细语地说起某个姐妹淘最近的旅行见闻,或是慈善拍卖会上的趣事。
从表面看来,这个一度剑拔弩张、濒临破裂的家,似乎正在某种强大意志的驱使下,艰难而缓慢地恢复着往日的平静秩序,甚至营造出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刻板的温馨氛围。
但只有身处这片“温馨”之下的两个人,才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份平静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如同两个技艺高超却心怀鬼胎的舞者,在薄得透明的冰面上小心翼翼地旋转、跳跃,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千钧一发的惊险。周屿安的体贴与关怀,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刻意感和笨拙感,仿佛他正在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他内心深处并不认同、也并不熟练的“完美丈夫”角色,台词生硬,情感投入不足。而苏晴脸上那无可挑剔的笑容背后,一双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时刻捕捉着周屿安每一个细微的停顿,每一次眼神下意识的飘忽,每一声似乎心不在焉的回应。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落在她敏感多疑的心湖里,都会激起一圈圈带着不安与猜忌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激烈争吵,撕破脸皮地互相指责。可这种刻意维持的“和平”,却比争吵时更让人感到心力交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张力,像无数纤细而坚韧的丝线,将两人紧紧缠绕捆绑在一起,却又在肌肤相亲之处隔着一层冰冷、无法穿透的薄膜。夜晚,躺在那张宽阔柔软、价值不菲的双人床上,即使背对着背,中间隔着楚河汉界般的距离,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并未真正放松入睡的僵硬,以及那刻意放缓、却依旧泄露了内心不宁的呼吸声。这种同床异梦、咫尺天涯的煎熬,无声无息,却每分每秒都在消耗着彼此本已所剩无几的情感储备和精神力量。
周屿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这种疲惫不仅仅源于高强度的工作,更来自于这种情感上的双重拉扯与自我分裂。他像一个陷入流沙的人,越是努力想要向上挣扎,修复关系,就越是感到脚下虚无,使不上力。他发现那道横亘在他与苏晴之间的裂痕,深不见底,复杂交错,而他手中仅有的、名为“责任”、“愧疚”和“多年习惯”的粘合剂,稀薄而乏力,根本不足以弥合那巨大的创伤。他常常在苏晴假装入睡后,独自起身,走到客厅或书房的阳台上,点燃一支烟(这个他早已戒掉的习惯最近又悄然复萌),在弥漫的淡蓝色烟雾中,望着脚下璀璨却冰冷的都市灯火出神。林月如的身影,那个在雨中初次相遇时带着倔强眼神的女孩,以及她最后决绝离开、消失在雨幕中的单薄背影,总是不合时宜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是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悔恨与无边无际的茫然。理智告诉他不能再想,那是一条早已被他自己亲手斩断的不归路,可思绪却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在回忆与假设的荒原上肆意奔腾,不受控制,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苏晴则将这份婚姻内无声的煎熬,更多地转化为了对“局外人”林月如一种病态般的、无形的关注。她不再使用那种容易被识破的、拙劣的直接试探手段,却会像上了瘾一般,不由自主地在深夜或独处时,反复点开林月如几乎处于半废弃状态的社交媒体账号(那里只有零星的作品分享和行业转发),试图从那些寥寥无几的动态中解读出什么隐藏的信息。她也会更加留意与艺术圈、出版界有交集的朋友们的闲聊,旁敲侧击、状似无意地打听林月如的近况。得知林月如与秦屿画廊的合作进展顺利,作品颇受好评;得知她似乎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深居简出,没有任何情感方面的新动态,生活轨迹简单清晰得如同一张白纸。
这种“正常”与“平静”,非但没有让苏晴感到安心,反而像一层更浓厚的迷雾,加剧了她内心的不安。她觉得自己的婚姻像一座看似坚固、实则地基松动的堤坝,而林月如就是那个在暗处无声积聚、不知何时会决堤的洪水源头。她像一个被迫日夜守在堤岸上的哨兵,明知危机可能潜伏在每一道阴影之下,却看不见任何确切的裂缝或汹涌的迹象,这种悬而未决、提心吊胆的等待本身,就成了一种缓慢而持久的、足以将人逼疯的精神酷刑。
而处于这场无声风暴另一端的林月如,在被动地知晓了那段往事的残酷真相后,内心并未获得预期的轻松或释然。她理解周屿安当年的“不得已”——在家族利益、世交情谊和道德压力的多重围剿下,他的选择或许有其现实的合理性,甚至包含着对苏晴的怜悯与责任。她也看清了苏晴那缺乏安全感、近乎偏执的猜忌,其根源或许正是源于这场始于“妥协”与“责任”而非纯粹爱情的婚姻本身。这种超越个人恩怨的理解,让她无法再去简单地怨恨任何人,无论是周屿安还是苏晴。
然而,无法怨恨,并不意味着就能真正释怀。那段被轻易牺牲、成为他人利益与情感平衡砝码的过往,并未因真相大白而化为青烟。它更像一根被磨得极其细小、却依旧坚硬的骨刺,深深扎在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平日里或许感觉不到,但每当夜深人静,或是不经意触碰,便会传来一阵清晰的、提醒般的锐痛,无情地嘲笑着她当年的天真、投入与无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变本加厉地将自己投入到“新国风”系列插画的创作深渊之中,用繁重到令人麻木的工作量、对细节近乎苛刻的追求,来强行覆盖和麻痹那根细刺的存在,试图用艺术的专注来对抗回忆的侵扰。
然而,就在这三方各自陷入不同形式煎熬的时期,那枚仿佛被诅咒般的、取不下来的银镯,却变得更加“活跃”,如同某个沉睡的古老意识被周遭强烈的情感波动所惊醒。
林月如开始更频繁地被光怪陆离的梦境侵袭。这些梦境不再局限于之前那种清晰却片段化的“前世”场景,它们变得混乱、跳跃,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将现代与古代的元素荒诞地拼接在一起。她梦到自己穿着现代的睡衣,却在一座空旷寂寥、有着巨大雕梁画栋的古代宫殿里赤足奔跑,长廊无尽,回响着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她在寻找什么,却永远找不到出口;她梦到周屿安一身剪裁精致的深灰色现代西装,却坐在一间燃着烛火、堆满竹简古籍的书房里,眉头深锁,对着摊开的卷轴,脸上是她熟悉的、那种沉重而郁结的神情;她甚至梦到苏晴,穿着一身华丽却沉重的古代凤冠霞帔,坐在贴着大红“囍”字的床边,盖头被掀起一角,露出她泪流满面、写满绝望的脸庞,而床边,站着身穿古代武官服饰、面色沉凝如铁、手按佩刀的陆辰风,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她……
这些混乱、荒诞又无比真实的梦境,如同深夜滋生的藤蔓,牢牢缠绕住她的睡眠,每次将她从窒息般的梦境中惊醒,往往都是一身冰凉的冷汗,心跳如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睁大眼睛望着模糊的天花板,久久无法平复。而腕间那枚银镯,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微光或手机屏幕的幽光下,总会泛出一种幽幽的、仿佛有生命般流动的冷冽光泽,缠枝莲的纹路在阴影中仿佛在缓慢蠕动,透着一股令人极度不安的邪异。
她越来越确信,这枚来历不明、无法摘除的镯子,绝非凡俗之物。它与她,与周屿安,甚至可能与苏晴、陆辰风之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命运纠葛,存在着某种超出常理、诡异而深层的联系。这个认知让她不寒而栗。
她试图自救,开始查阅一些冷僻的古籍资料,在网络上搜索关于“缠枝莲纹饰寓意”、“青金石在玄学中的作用”乃至“无法取下的手镯传说”等零散信息,然而所得甚微,大多是无稽之谈或牵强附会。这种对未知的探索无果,反而加深了她的孤立无援与隐隐的恐惧。
于是,三方煎熬,如同陷入一个无形无质却粘稠无比的巨大泥沼。周屿安在沉重的现实责任与无法磨灭的旧情遗憾间痛苦挣扎,身心俱疲;苏晴在无休止的猜忌漩涡与对婚姻未来的惶惑不安中艰难守望,如履薄冰;林月如则在残酷的往事真相与愈演愈烈的诡异困扰下,试图在一片迷雾中寻找出路,却步履维艰,前路渺茫。
每个人都如同被困在自己或他人构筑的围城之中,被往事的幽灵、现实的无奈以及内心无法平息的风暴反复灼烧、煎熬。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无声的硝烟与绝望,只等待一个意料之外或意料之中的契机,便会将这勉强维持的脆弱平衡,彻底引爆,将所有人卷入更深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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