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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与音符
云港市的冬天,总是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仿佛天空是一块永远也拧不干的灰色抹布,将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沉郁的水汽之中。教学楼走廊的墙壁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像极了青春期少年少女们心头那些无法言说、又无处排放的潮湿心事。
元旦晚会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高三(一)班这片已然被试卷和习题填满的湖面上,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疲惫却又带着些许兴奋的涟漪。黑板右侧,用彩色粉笔勾勒出的“距期末考试还有xxx天”的倒计时,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人喘不过气。而即将到来的晚会,仿佛是这漫长刑期中,一次短暂而珍贵的放风。
“合唱!大合唱最保险,最省时间,也最能体现我们班的集体精神!”班长站在讲台上,扶了扶他那副象征着“权威”的黑框眼镜,声音洪亮,试图用热情点燃台下那一张张被数理化公式和英语单词折磨得有些麻木的脸。
回应他的,是一片稀稀拉拉的附和声,以及更多埋头于“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脑袋。对于大多数挣扎在成绩线上的学生而言,这种“集体活动”远不如多做一道函数题来得实在。
然而,总有一些角落,在为别的事情心潮起伏。
“顾屿,你吉他弹得那么好,这次合唱的伴奏就交给你了,没问题吧?”班长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头,精准地锁定了靠窗位置的那个身影。
顾屿正侧着头,望着窗外那棵叶子落尽、枝桠嶙峋的老樟树,闻言,他缓缓回过头。午后的天光透过布满雨痕的玻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没有立刻回答,手指间无意识地转着一支中性笔,那支笔在他修长的指间仿佛有了生命,舞动出一种漫不经心又略带不羁的韵律。
“嗯。”半晌,他才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算是应承。那声音低沉,带着一点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惹得前排几个女生偷偷交换着兴奋的眼神。
林未雨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里攥着一本语文课本,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方向。听到顾屿那声“嗯”,她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像是被人轻轻捏了一下。她赶紧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仿佛那婉约词句里的凄凄惨惨戚戚,能掩盖住她此刻内心的兵荒马乱。她能感觉到,坐在斜前方的沈墨,背影似乎也僵硬了一瞬。
“太好了!”班长显然对顾屿的“爽快”十分满意,又转向沈墨,“沈墨,你唱歌最好听,领唱部分就由你来负责,怎么样?”
沈墨转过身来,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甜美的笑容,仿佛早已等待多时。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顾屿,然后才落在班长身上,“好啊,我会尽力的。”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风吹过窗檐下的风铃,带着一种天生的、被宠爱的自信。
林未雨看着沈墨那明媚的笑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疼,却有一种细微的、难以忽略的酸胀感。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书页,纸张发出轻微的褶皱声。她知道,自己那点藏在心底、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在沈墨落落大方的光芒下,显得多么卑微和可笑。
排练地点定在放学后空出来的音乐教室。那间教室平日里很少使用,带着一种空旷的冷清。墙壁上挂着贝多芬、莫扎特的画像,他们的眼神深邃,仿佛在凝视着这群中国少年少女们截然不同的青春烦恼。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静立在角落,琴盖上落着一层薄灰。
最初的几次排练,乏善可陈。大多数同学只是机械地跟着节奏张嘴、闭嘴,眼神空洞,心思早已飞回了课桌前那片属于个人的、硝烟弥漫的战场。只有站在前排的沈墨,始终精神饱满,她的声音清亮,像山涧的泉水,试图冲刷掉这满室的沉闷。
顾屿抱着他那把木色的吉他,坐在人群侧前方的凳子上,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他调试琴弦的动作熟练而专注,偶尔拨动琴弦,流泻出几个零散的、不成调的音符,像是在试探这空旷教室的回音。
“同学们,注意感情!注意感情!”文艺委员是个扎着马尾辫、充满活力的女生,她挥舞着手臂,试图调动起大家的情绪,“我们唱的是《北京东路的日子》,不是哀乐!要唱出那种……嗯……对青春的怀念,对未来的憧憬!顾屿,吉他节奏再明快一点!”
顾屿抬了抬眼,没什么表情,只是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吉他的旋律变得清晰而有力。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滑动、按压,仿佛那不是冰冷的乐器,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林未雨站在女生声部的中后排,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被他那双手吸引。那双手,指节分明,干净修长,在琴弦上舞动时,有一种独特的力量感和美感。她想起这双手也曾在她值日时,默不作声地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垃圾袋;想起在那个冬日的雨天,这双手将一把黑色的伞塞到她手里,指尖短暂地触碰过她的皮肤,带着微凉的温度。
她的脸微微发起热来,赶紧移开视线,却正好对上沈墨望过来的目光。沈墨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林未雨心里一慌,像做错了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
“好,我们从‘开始的开始,我们都是孩子’这句再来一遍!”文艺委员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微妙气氛。
音乐再次响起。这一次,顾屿的吉他前奏格外流畅,带着一种叙事般的温柔。大家跟着节奏唱起来。当唱到“最后的最后,渴望变成天使”时,沈墨的领唱部分开始了。
她的声音确实很好听,清亮而富有穿透力,将那句“歌谣的歌谣,藏着童话的影子”演绎得带着几分梦幻。然而,也许是太想表现完美,她的节奏稍稍抢了那么一点点,与顾屿稳健的吉他伴奏之间,产生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的脱节。
“停一下!”顾屿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弹奏,抬起头,眉头微蹙地看向沈墨,“节奏,快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音乐教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冷硬。
沈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会被当众指出问题,尤其是被顾屿。在她看来,这几乎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瑕疵。她愣了一下,随即,一丝愠怒染上了她漂亮的眼睛。
“哪里快了?我觉得刚刚好!”沈墨挺直了背脊,声音里带着被冒犯的尖锐,“是你吉他的节奏太拖沓了,显得死气沉沉的,一点青春的感觉都没有!”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了。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在顾屿和沈墨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惊讶、好奇,以及一丝看好戏的兴奋。排练的疲惫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驱散,一种更复杂、更隐秘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林未雨的心提了起来。她看到顾屿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那是他不开心的标志。他沉默地看着沈墨,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这种沉默,比激烈的反驳更让人感到压力。
“我觉得顾屿的节奏没问题。”一个声音弱弱地响起,是周浩。他站在男生堆里,挠了挠头,试图打圆场,“可能是配合上有点不习惯,多练几遍就好了嘛。”
“是啊是啊,多练几遍就好了。”文艺委员也赶紧附和,试图缓和这紧张的气氛。
但沈墨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被顾屿当众指出错误,尤其是在林未雨面前,这让她觉得无比难堪。那种一直以来被众星捧月般对待养成的好胜心,在此刻占据了上风。
“不是练习次数的问题,是感觉的问题!”沈墨抬高了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顾屿,你弹吉他难道就只是为了不出错吗?这是歌唱我们的青春,需要投入感情!你那种弹法,冷冰冰的,跟机器有什么区别?”
这话就有些重了。连周浩都皱起了眉头。几个和沈墨要好的女生,也小声地附和起来。
“就是,感觉一点激情都没有。”
“墨墨唱得那么好,都被伴奏拖累了。”
顾屿依旧沉默着,只是握着吉他琴颈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他没有看那些议论的女生,目光依旧停留在沈墨身上,只是那眼神更冷了几分。
林未雨站在人群里,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看着顾屿孤身一人坐在那里,面对着沈墨和那几个女生的指责,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难过和……心疼。她知道顾屿不是没有感情,他只是不善于表达,或者说,他不愿意像沈墨那样,将所有的情绪都张扬在外。他的感情,是内敛的,是藏在那些看似冷漠的外表下的,像深海下的火山,寂静,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她想开口说点什么,为顾屿辩解,哪怕只是一句“他弹得很好”。可是,话语堵在喉咙里,像一团湿透的棉花,沉重得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有什么立场说话呢?她既不是文艺委员,也不是领唱,只是一个站在人群里,连歌声都微不可闻的普通成员。她的贸然开口,只会让场面更加尴尬,甚至可能引来更多不必要的猜测和目光。
这种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一点点收紧。
“感情?”就在气氛僵持到极点时,顾屿终于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你觉得,把节奏抢得快一点,声音拔得高一点,就是有感情了?”
他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一个带着些许忧郁色彩的和弦在空气中震颤。
“这首歌,”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停留在沈墨那张因为气愤而微微涨红的脸上,“写的不是狂欢,是告别。是明明知道要各奔东西,却还要笑着说再见的,那种……无可奈何。”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每个人的心湖。
教室里一片寂静。连刚才附和沈墨的女生们也噤了声。
顾屿没有再理会沈墨,他低下头,手指重新落在琴弦上。这一次,他弹奏的不再是刚才那明快的节奏,而是一段缓慢、低沉,甚至带着点悲伤的旋律。那旋律像是黄昏时分的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每个人的听觉,将歌词里那句“我们即将分别,独自浪在中国外国不同地点”的怅惘与不舍,渲染得淋漓尽致。
他没有唱,只是用吉他,静静地诉说着。
林未雨怔怔地看着他。窗外的天光更加暗淡了,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柔和的灰影里。他低着头,专注地弹着吉他,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只剩下指尖流淌出的音符。那一刻,林未雨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顾屿内心深处,那片不为人知的、柔软而孤独的荒原。
她想起他偶尔望向窗外时放空的眼神,想起他面对父亲电话时的沉默,想起他塞给她伞时那略显仓促的转身……原来,他那看似冷漠不羁的外表下,藏着的是这样一颗敏感而早熟的心。他理解的青春,不是只有阳光和欢笑,更多的是成长必经的阵痛和离别的预演。
沈墨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从愤怒到错愕,再到一丝难堪的恍然。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顾屿用他的方式,无声地反驳了她,也震撼了她。
文艺委员最先反应过来,她有些激动地说:“对!对!就是这种感觉!顾屿,你就按照你这个感觉来!沈墨,你的领唱情绪也要跟上,不是一味地亮嗓子,要唱出那种……那种复杂的,带着点怀念又有点伤感的感觉!”
接下来的排练,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大家依然在唱,但歌声里似乎多了一些之前没有的东西。沈墨不再抢节奏,她的声音依旧清亮,却加入了一丝克制和柔软,试图去贴合顾屿吉他里的那种情绪。虽然两人之间依旧没有什么交流,眼神也尽量避免接触,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抗感,确实消散了不少。
林未雨混在合唱的声音滥竽充数里,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顾屿身上移开。她看着他微蹙的眉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指尖在琴弦上起舞。那些音符,不再只是音符,它们变成了有形状、有温度的东西,轻轻敲打着她的耳膜,也敲打着她那颗悸动不安的心。
她忽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 在此刻,她似乎有些懂了。有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矛盾,有些潜藏在心底的暗流,有些懵懂而真挚的情感,都能在音乐的掩护下,悄然流露,被该听懂的人听懂。
排练结束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冰冷的雨丝在路灯的昏黄光晕中,织成一张绵密而潮湿的网。
大家收拾好东西,三五成群地离开音乐教室。顾屿将吉他仔细地装进琴袋,背在肩上,第一个走出了教室门,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和雨幕中,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沈墨被几个女生簇拥着,说说笑笑地走了,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林未雨故意磨蹭到最后,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独自一人走出教学楼。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颤,抱紧了臂弯。她没有带伞,只好将外套的帽子拉起来戴在头上,快步走向校门。
雨水顺着帽檐滴落,打湿了她的刘海,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顾屿的那段吉他旋律,以及他说的那句话——“是明明知道要各奔东西,却还要笑着说再见的,那种……无可奈何。”
是啊,无可奈何。就像她对他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就像沈墨那不肯认输的骄傲,就像这永不停歇的、笼罩着整个青春的潮湿雨季。
走到校门口,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向顾屿离开的方向望去。街道上车来车往,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破碎的光影,早已不见那个背着吉他袋的孤单身影。
只有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这个寂静的夜晚,也敲打着一颗颗在迷蒙烟雨中,寻找着方向和答案的,年轻的心。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冰冷空气,将心底那翻涌的、酸涩的情绪,一点点压了回去。然后,低下头,汇入稀疏的人流,走向那条通往家的、被雨水浸润得光滑如镜的街道。
路还很长,而这场属于青春的雨,似乎,还远未到停歇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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