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

　　沈清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幽冥鬼市的。

　　意识回笼时，她已身处一片荒无人烟的山巅，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带来刺骨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下方是翻涌的云海，隔绝了尘世，也隔绝了那片令她窒息的死寂沼泽，与沼泽中那个……冰冷陌生的身影。

　　前尘旧事，如云烟过眼。
　　你，可以离开了。

　　凛月那毫无波澜的、如同宣判般的话语，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碾过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神。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凛月看向她时，那双暗血色眼瞳中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冰冷与漠然。

　　那不是伪装，不是赌气，是真正的……忘却与剥离。

　　幽冥教的秘法，九幽冰魄，玄冥归一……终究是将那个会与她生死相搏、会为她挡下毒刃、也会在醉后流露出脆弱与痛苦的凛月，彻底“重塑”了。重塑成了一个力量更加强大，却也更加冰冷，更加……不像她的存在。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沈清弦猛地咳嗽起来，殷红的血点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岩石上，如同雪地中绽开的红梅，刺目惊心。强行压制伤势、连日奔波的心神损耗，加上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打击，让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裂。

　　她踉跄一步，几乎要从这万丈山巅栽落。

　　就在这时，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自身后托住了她。同时，一缕清越空灵、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浊与痛苦的筝音，如同山间清泉，潺潺流入她几乎冻结的心湖。

　　沈清弦僵硬地回过头。

　　云梦辞不知何时已立于她身后，素白衣袂在猎猎山风中飘拂，怀中抱着那具七弦古筝。她依旧是那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只是看向沈清弦的眼神中，少了几分以往的淡漠，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与悲悯。

　　“何苦如此。”云梦辞轻声道，指尖在筝弦上轻轻一拂，那安抚人心的音律便愈发清晰。

　　沈清弦挣脱她的扶持，踉跄着站稳，抹去唇边的血迹，声音沙哑得厉害：“她……不记得了。”

　　不是质问，不是愤怒，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陈述。然而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云梦辞沉默片刻，目光投向远方翻涌的云海，仿佛能穿透重重阻隔，看到那幽冥深处的景象。“九幽冰魄，冻结的不仅是毒素与冲突，亦是情感与执念的载体。《玄冥归一秘法》，更是以寂灭之心，驾驭极阴与残阳之力。此法……本就是一条断情绝性之路。”

　　她顿了顿，看向沈清弦：“如今的她，是幽冥教最完美的兵器，无情无欲，唯有力量与……被刻意引导的目标。”

　　“刻意引导？”沈清弦捕捉到这个词，黯淡的眼眸中猛地燃起一丝微光，“是幽萝？她对她做了什么？”

　　“篡改，掩盖，亦或……放大某些执念。”云梦辞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譬如，那三百年前的背叛，譬如，曜日之环内的‘联手’。当这些成为她记忆中仅剩的、与你相关的清晰印记，而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情愫，都被冰封或扭曲时，她对你，自然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与……或许，还有一丝被引导出的……恨意。”

　　恨意……

　　沈清弦闭了闭眼，心脏传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原来，那冰冷的眼神背后，竟可能藏着被扭曲出的恨吗？

　　“可有……挽回之法？”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道，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觉得渺茫的希冀。

　　云梦辞没有立刻回答。她指尖流淌出的筝音微微变调，带上了一丝苍凉与追忆。“挽回一个被秘法重塑的魂魄，比重塑更难。需要契机，需要……足以融化九幽之寒的‘火’。”

　　“什么火？”

　　“心火。”云梦辞的目光再次落在沈清弦身上，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洞穿时空，“源自她本心深处，未曾真正泯灭的……一点真灵。亦或是，源自你，足以唤醒那点真灵的……不灭执念。”

　　她轻轻拨动一根筝弦，发出一个孤峭的音符：“但这过程，凶险异常。稍有不慎，非但不能唤醒她，反而可能刺激那玄冥冰焰彻底反噬，令她真正万劫不复。甚至……你可能也会被那冰焰焚尽神魂。”

　　沈清弦静静地听着，山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其下那双重新凝聚起光芒的眼眸。那光芒不再是最初的清澈坚定，而是经历巨大痛苦与绝望后，沉淀下来的、更加深沉、也更加决绝的东西。

　　“告诉我，该怎么做。”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云梦辞看着她，良久，才轻轻一叹：“首先，你需要变得更强。如今的你，连接近她都做不到，更遑论唤醒。其次，你需要找到‘镇魂凰木’与‘引魄仙露’，此二物，是护住你神魂，并搭建与她那被冰封真灵沟通桥梁的关键。”

　　“何处可寻？”

　　“镇魂凰木，据说在海外‘蓬莱遗洲’的深处，有凤凰栖息的遗迹。引魄仙露……则需至‘九天银河’的源头，于星光最盛时采集。”云梦辞说出这两个地名，每一个都代表着修真界传说中的绝险之地。

　　沈清弦没有丝毫犹豫，将这些名字牢牢记在心中。

　　“最后，”云梦辞指尖按住筝弦，音律戛然而止，她看着沈清弦，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那被冰封的真灵产生剧烈波动的契机。这个契机……或许与‘烬’组织，与那‘赤渊魔君’，与三百年前的真相……息息相关。”

　　她抬起手，一枚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玉简飘向沈清弦：“这里面，有我关于‘烬’组织和三百年前那场变故所知的一切线索。真相，或许比你想的更加……残酷。看完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沈清弦接过玉简，神识沉入，大量的信息瞬间涌入脑海……她的脸色，随着阅读，一点点变得苍白，却又在苍白中，逐渐凝聚起一股冰冷的、如同昆仑万古不化冰雪般的寒意与……杀意。

　　原来……如此。

　　她收起玉简，再次看向云梦辞，目光已然不同：“前辈……究竟是谁？为何屡次相助？又为何……知晓如此多的隐秘？”

　　云梦辞迎着她的目光，唇角泛起一丝极淡、却带着无尽苍凉的弧度：“我？不过是一个……早已该死，却因执念徘徊于时光之外的……故人罢了。”

　　她不再多言，身影缓缓向后飘退，如同融入那翻涌的云海之中，唯有那空灵的声音，如同箴言，最后传入沈清弦耳中：

　　“弦月虽分，其辉同尘。破局之机，或在……‘同尘’。”

　　话音袅袅散去，山巅之上，只剩下沈清弦一人，以及手中那枚沉甸甸的玉简，和脑海中那惊心动魄的真相。

　　她立于绝巅，任山风凛冽，吹动衣袂猎猎作响。

　　眼眸之中，悲恸渐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后的冰冷与坚定。

　　凛月，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模样，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无论真相多么残酷。

　　等我。

　　待我取来凰木仙露，待我查清所有阴谋，待我拥有足够的力量……

　　我一定会找到你。
　　融化那九幽之冰，唤醒你的真灵。
　　若你恨我，我便承受你的恨。
　　若你忘我，我便让你重新记起。

　　这一次，不再是仙道魁首与魔尊的纠缠。
　　而是沈清弦与凛月之间，必须了结的因果，与……必须寻回的本心。

　　她最后望了一眼幽冥鬼市的方向，那里阴气森森，仿佛埋葬了她所有的柔软与期盼。

　　随即，她毅然转身，化作一道决绝的青虹，不再是漫无目的的逃离，而是向着东方，那传说中蓬莱遗洲的方向，破空而去！

　　身影没入云海，消失不见。

　　山风依旧呼啸，卷起岩石上那几点早已凝固的暗红血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更加艰难、也更加波澜壮阔的征程，就此拉开序幕。

　　弦月分辉，其尘同归。
　　这条路，她将独自走下去，直至……殊途同归，或者，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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