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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破风雪(二)
北境,战鼓震山。顾长陵一枪挑飞敌骑,马下泥雪翻滚,血混在雪里,溅到甲片上结成黑红一片。
他眼里没有半点别的,只剩阵势与破绽。敌军已经被他生生压回最后一道营线,旗帜乱作一团,号角吹得断续惶急。
就在他准备再度催马冲锋时,身后有信使冒雪冲来,高声喊:“将军——!”
顾长陵回首:“何事?”
“京城来信——”信使举起被雪打得湿透的竹筒,“说……说——”
风雪太大,他声音被吹散了半截。顾长陵皱眉:“说什么?”
信使咬牙,拔高嗓音:“说——皇女临盆在即!”
顾长陵一怔,紧接着就笑了一声。笑意很淡,却带着一种在雪地里杀红眼后才有的冷:“很好。那就——”
他抬起枪,指向前方:“给她一场胜仗当贺礼。”
镇北军齐声吼杀,整片雪地仿佛被那声浪震裂。
紫宸殿内稳婆声音哑得发破:“——现在!陛下,用力!!”
武元姝握着床沿,青筋在手背上绷出一条条线。额头冷汗密布,唇色略白,却没发出一声喊。她闭着眼,把所有力气从腰腹往下送。每一次呼吸往下压,都像是把自己从身上剜一块东西出去。
稳婆在底下急吼:“很好,就是这样,再来一次——!”
老太医在旁边不断念念有词。宫女们跪了一圈,有人已经偷偷哭出声,又被旁边的人捂住嘴。
疼到最紧那一下,她几乎喘不过气。那一刻,她脑子忽然异常清明:“朕不能死。朕死了,大周乱。她也保不住。”
“顾长陵那蠢东西,更要被史官写成——出征在外,不知妻死。”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反倒笑了一声——笑得极轻:“荒唐。朕什么时候在乎过史官的嘴。”
稳婆那边忽然惊喜高呼:“——出来了!!”
一声清亮的哭声,划破整个暖阁。不似寻常婴儿的尖利,更带着一点透彻。像在刀光剑影之后,突然敲响的一声铜磬。
宫女们几乎是一齐松了口气,跪地叩头:“恭喜陛下——!恭贺陛下——!!”
老太医擦了把汗,声音都在颤:“皇、皇女……是皇女!!”
稳婆手忙脚乱地剪脐、包裹,把那团红通通的小东西抱起来。婴孩哭得脸都皱成一团,却偏偏一双眼缝紧紧闭着,看不出神色。
“陛下。”老太医跪着往前挪了一段,道,“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这四个字落下,比任何“告捷”两个字都要重。
武元姝靠在软枕上,整个人几乎被汗湿透。她的脸色确实苍白,却没有昏过去,眼睛还亮着。
“拿过来。”她道。
稳婆赶紧把小小一团包好的孩子抱到她身侧。刚刚擦干的婴儿被襁褓包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哭声依旧不安分地往外钻。
武元姝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竟让旁边的老太医和宫女都有些发愣。那眼神跟她看金銮殿上的群臣时不一样,也跟她看军报、看疆域地图时不一样。
那目光里明显有疲惫,有疼之后的虚弱,可也有一种只有在看着“自己亲手护出来的东西”时才有的笃定。
“长得不好看。”武元姝淡淡道。
稳婆吓得差点跪翻:“陛下!婴孩刚出生都这般,养养就……”
武元姝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一点皱皱的脸蛋:“不过——”
婴儿被这一下吸引,哭声顿了一下,鼻子一皱,居然更大声地嚎了一声。“倒是气足。”
武元姝唇角微微一弯:“挺像她父亲。”
这话说得极轻,老太医和宫女根本没敢往里听。只有总管在一旁垂着头,眼眶微热。
“传话。”武元姝靠回软枕,“紫宸殿诞下皇女。先报左相、谢从礼。”
总管忙叩头:“是!”
“再报太庙——” 她闭了闭眼,“说朕诞下皇女。名字,朕日后再起。”
老太医忍不住抬头:“陛下,不先歇歇?”
“朕不累。”她喉咙有些哑,却仍硬邦邦地,“不过——”
她扫了眼身边那团小东西:“她累。”
婴儿哭声渐渐低下去,似乎只是哭累了,喘了几口气,又不甘心地哼了两声。
“抱下去洗一洗。”武元姝道,“烧香,按祖制行礼。”
“是!”稳婆如蒙大赦,抱着孩子退下。
偏殿外,左相与谢从礼守了大半夜。宫门终于开了一线,一个内侍手忙脚乱冲出来,眼睛红红的,一见两位大人就跪下:“……恭喜相爷,谢大人——!”
“陛下母女平安。”他声音发颤,却压不住喜意,“是——皇女。”
左相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皇女?”
“是皇女。”内侍连连点头,“老太医说,脉象早有迹可循,如今应验了。”
谢从礼低声道:“紫宸殿这边,有没有……要紧吩咐?”
内侍道:“陛下说,先告二位大人,再告太庙。皇女之名,日后再定。”
左相点头:“知道了。”
谢从礼忽然问:“陛下有没有问——北境?”
内侍一愣:“未、未曾。陛下刚生产完,太医不许她操心——”
谢从礼笑了一下,笑意里七分苦、三分无奈:“那就是还没收到军报。等收到了,她比你们谁都操心。”
那一夜,京城还沉在“皇女降生”的喜讯未扩散开的寂静里。
北境,雪终于停了。雪压低了天色,云层好像被战火搅开了一条路。战场上,镇北军终于把敌阵撕出一个口子。敌军主帅在乱军中被顾长陵一枪挑落马下,旗帜被斩,军心崩溃。
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汇成一声“——大周!!”
冰雪之上,血色翻涌。顾长陵策马站在斩将之处,肩上有血,却不知是敌是己。
副将策马上前,高声道:“将军,敌将已诛,敌军尽溃!”
“再投入追击的兵力?”顾长陵问。
“按将军先前计策,只派轻骑追击三十里。”副将道,“其余就地整顿,守住关隘。”
顾长陵点头:“照旧。”
他抬手,按了按胸口那块玉佩。小小一片玉,被他的体温和血气烫得发热。
“报信。”他道,“立刻送军报回京。”
副将应声:“是!”
“写北境大捷,敌军溃退三百里。” 他停了一瞬,又道:“顺便问一句……皇女安否?”
副将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应:“是!”
五日后,京城。一连串喜讯像被谁一口气砸进了皇城。
先是太庙敲钟,一声震宫墙然后是宫里大开东南西三门,悬灯挂彩。臣们才从“陛下生产”的震惊里缓过来,又被下一封急报砸得站不稳:“北境大捷,敌军溃退三百里。顾将军领镇北军守边,全军无大损。”
禁军在承天门外高声传呼,每一声都像把某种不吉利的可能,用刀一点点砍碎。
紫宸殿内,武元姝被迫挪到软榻边坐一坐。太医说,适当翻身比一直躺着好。
左相与谢从礼被宣入东配殿。她脸色仍有些白,身上披着一件绣金软袍,腰间束带改成了宽带,高高系着,下面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看上去还是那副帝王的模样,只是眼尾不再那么锋利,带着一点刚熬完一场大仗的倦。
“北境军报,朕看过了。”她道。
左相行礼:“恭喜陛下,大周再添一捷。”
谢从礼笑了一下:“也是皇女的贺礼。”
武元姝“哼”了一声:“算他会挑日子。”
左相道:“顾将军于报尾……问了陛下两字。”
“什么?”她抬眼。
“问——安否。”左相如实道,“问皇女安否。”
武元姝沉默了一瞬,缓缓笑了:“幼稚。”
她抬手:“回信。说——”
她一字一顿:“母女,俱安。”
左相、谢从礼齐声应是。
“再补一句。”她道:“说——朕等他回来抱人。”
谢从礼忍不住抬眼看她,却又很快垂下去,笑了一声:“臣遵旨。”
他知道这“抱人”,不是让顾长陵抱她,而是抱他的女儿。那个在紫宸殿暖阁里,刚刚睁开眼,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小东西。
信使飞驰出京时,皇女正在摇床里睡。她生下来那一声哭极响,此后倒意外好养。吃饱就睡,醒了就挥手蹬腿,偶尔哼两声,被奶娘抱一下就安静。
武元姝坐在榻边,看着摇床里的小团子,半晌不语。
宫女小心翼翼:“陛下,要抱一抱吗?”
“抱来。”她道。
宫女轻手轻脚把皇女抱起来,递到她怀里。小小一团落在她臂弯里,轻得出奇。武元姝低头,看着那张还没张开眉眼的小脸,很难说像谁。
只隐约有一点她自己的眉——冷硬的线条在软肉里只是影子。更多的,是尚未成形的可能。
“她是皇女。”太医曾在脉案上这样写,“亦是陛下之女。”
不需要什么封诰,就已经是“这个天下里最贵重的一枚筹码”。
武元姝却只是轻轻伸指,点了点她的眉心:“朕是这个天下的皇帝。”
“你——” 她声音极轻:“是朕的女儿。”
她顿了顿,补了半句:“也是……顾长陵的债。”
摇床里的小人儿睡得正香,被这一点动静弄得皱了皱鼻子,吐了个泡,继续睡。
武元姝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容极淡,却真真切切:“欠他的。等他回来,叫他自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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