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9 章
【尾声·自在】
又是一年冬。
北境的雪,似乎永远下不完。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天的灰,地的白。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细细密密的疼。
霍昭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及膝的积雪中。她穿着厚实的裘皮大氅,风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被冻得微红的脸。昭雪剑悬在腰侧,剑柄上缠着防滑的皮绳。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裹得严实、沉默寡言的身影——是于江心。
两人离开蜀地已有大半年。秋静慈回了镖局,听说已将“长风镖局”的旗号打得更响,南来北往的商旅,如今提起“秋先生”的镖,都带着三分敬意,七分安心。萧正南与林先生回到魔教总坛,继续整顿教务,与朝廷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西域金帐王庭经黑石坡一事后,也暂时消停了不少。江湖,仿佛真的进入了一段难得的平静期。
霍昭去了很多地方。沿着父亲笔记中模糊提及的路线,她走过了河西的烽燧,陇西的关隘,燕云的旧堡。她见过戍卒在寒夜中搓着冻僵的手呵气,见过边民在贫瘠的土地上播种微薄的希望,见过商队在驼铃声中穿越风沙,也见过流离失所者在破庙里分享最后一碗稀粥。
山河很大,大得足以容纳无数悲欢离合,生死荣辱;也很小,小到每一处关隘,每一口水井,都浸透着具体而微的挣扎与坚守。
于江心大多时候都沉默地跟着。她去西域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没多说什么,只是偶尔在宿营时,会用捡来的石头,在沙地上画出一些奇怪的符号,又很快抹去。霍昭不问,她也不说。两人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如同这北境的风雪,冷冽,却纯粹。
这次回北境,是霍昭的意思。
父亲霍镇原的衣冠冢,立在霍家祖坟旁,与母亲合葬。但霍昭总觉得,父亲真正该长眠的地方,不该是家族的荫蔽之下,而应在他战斗过、守护过、最终也将生命融入其中的这片广袤山河之间。
她选了一处地方。在黑石坡向东三十里,一处背靠缓坡、面向开阔草场的高地。这里地势较高,能望见很远,据说当年是镇北军一处前哨瞭望点,父亲曾在此驻扎过。夏季时,这里水草丰美,野花遍地;冬季,则被厚厚的白雪覆盖,苍凉而肃穆。
霍昭在这里,亲手垒起了一座简单的坟茔。没有墓碑,只用一块未经雕琢的青色条石立在坟前,石面粗糙,迎着风霜。
此刻,她和于江心便站在这座新垒的衣冠冢前。
风更急了,卷起坟茔上的雪屑,打着旋儿飞向远处。
霍昭从怀中,取出了那卷真正的“山河图”。
丝绢已经更显陈旧,边缘甚至有些毛糙,但上面的墨迹和标注,依旧清晰如昨。父亲的题字,「山河永固,岂在舆图?民心所向,方为根基。」在雪光的映照下,仿佛有生命一般。
这图,本已由祖父上交朝廷。但黑石坡事件后,不知是祖父暗中做了什么,还是朝廷觉得此物留在手中烫手,竟又由定北军旧部辗转秘密送还到了霍昭手中。或许,在某些人看来,这图代表的秘密与风险,已超过其价值;或许,这是对霍家、对霍镇原最后的、无声的交代。
霍昭握着图卷,指尖能感受到丝绢的冰凉与脆弱。这份承载了太多鲜血、阴谋、忠诚与背叛的图,这份父亲倾注心血、萧正南暗中守护、无数人因其生因其死的图,它的归宿,究竟应该在哪里?
皇家秘档?不,那里只会让它蒙尘,或被别有用心者利用。
听雨楼密室?那里固然安全,却也是一个精致的囚笼。
毁掉?这是最简单也最粗暴的方式,但父亲的心血,无数将士用生命换来的经验,边关赖以维持的脉络,也将随之湮灭。
霍昭看着眼前的坟茔,看着那块沉默的青石,又望向远方被风雪模糊了轮廓的苍茫大地。父亲一生,所求的,无非是这片土地的安宁,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少受些战乱流离之苦。
这图,是工具,是记忆,也是负担。
而现在,是该让它真正“自在”的时候了。
霍昭蹲下身,开始用手,在坟茔前的冻土上挖掘。土地冻得坚硬,她的手指很快就被磨破,渗出血丝,混合着泥土和雪水,但她动作不停。
于江心默默走到她身边,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柄短匕——不是破虏刀改造的犁铧,那犁铧留在了戈壁的一个小绿洲——开始帮她一起挖。
两个女子,在呼啸的北风中,在漫天飞雪里,沉默地,一捧土,一捧雪地,挖出了一个不大的、但足够深的坑。
霍昭将手中的山河图真迹,仔细地、平整地放入坑底。丝绢接触冰冷泥土的瞬间,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叹息,不知是风,还是别的什么。
她没有立刻覆土,而是又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只刻着“长乐赠镇原”的凤头金簪。这是公主的执念,也是父亲试图化解却最终未能化解的孽缘。霍昭将它轻轻放在图卷的一角。就让它,连同那段扭曲的过往,一起埋藏吧。
另一样,是那枚从昭雪剑柄暗格中找到的、刻着“萧”字的黑色小木牌。这是萧正南的标记,是他无声的托付与认可。霍昭将它放在图卷的另一角。
最后,她想了想,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块素色的、绣着一枝简单梅花的旧手帕。这是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她将手帕,盖在了图卷、金簪和木牌之上。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看了看于江心。
于江心也看着她,眼神平静,点了点头。
两人开始,将挖出的泥土和雪,重新填回坑中。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土渐渐覆盖了手帕,覆盖了那些承载着恩怨情仇、忠诚背叛的物件,最终,将坑填平,压实。新土的颜色与周围的雪地略有不同,但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很快就会被掩盖,看不出任何痕迹。
霍昭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和雪渣。手上破皮的地方,血已经凝固,沾着泥,有些狼狈,但她浑不在意。
她看着那座没有任何标记、很快也将被大雪覆盖的“图冢”,心中一片空明,却又异常踏实。
山河图,终于找到了它最好的归宿——回归这片它描绘、它守护、也最终埋葬了绘制者的土地。与恩怨同眠,与忠诚共朽。从此,再无图,亦无困于图之人。
父亲,你可以真正安息了。
于江心走到那块青石前,从随身的皮囊里,掏出几块戈壁特有的、被风沙磨得圆润的彩色小石头,还有几片干枯却形状完整的红柳叶,轻轻放在了石下。这是她的祭奠,沉默,却郑重。
风依旧在吼,雪依旧在下。
两人在坟前静立了片刻,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了一队移动的影子。
风雪模糊了视线,但那旗帜的颜色和样式,霍昭却认得——是“长风镖局”的镖旗!旗面上,“道义”二字依稀可辨,在风雪中猎猎飞扬!
镖队正沿着官道缓缓行来,方向似乎正是朝着这边。
霍昭和于江心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秋静慈的镖队,怎么会出现在这北境苦寒之地?
她们没有迎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
镖队渐近,约有二十余人,护着七八辆大车。车轮在积雪中碾出深深的辙印。护卫们穿着厚实的棉袄,外罩皮甲,刀剑在手,神情警惕而干练。为首的,是一个骑着枣红马、穿着青色劲装、外罩黑色大氅的女子,身姿挺拔,眉眼清冷,正是秋静慈!
她似乎也看到了高地之上的霍昭和于江心,勒住马,抬手止住镖队。
隔着百丈风雪,三人遥遥相望。
没有呼喊,没有挥手,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彼此。雪花在她们之间纷纷扬扬地落下,模糊了面容,却模糊不了那份历经生死、沉淀过后的了然与牵挂。
秋静慈的目光在霍昭和于江心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她们身后那座新起的、毫不起眼的坟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一片沉静的温和。
她抬起手,对身后的镖队做了个手势。
下一刻,清越悠扬的笛声,穿透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传了过来!
不是杀伐之音,不是扰敌之曲,而是一首霍昭从未听过的、带着塞外苍凉与旷达气韵的调子。笛声高亢处如鹰击长空,低回处似流水冰下,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竟将漫天风雪的嘶吼都压下去几分。
是秋静慈在吹奏。
她在用她的方式,为这座新坟,为这段过往,也为这场重逢,奏一曲离别与启程的乐章。
霍昭听着,心中一片宁静。
于江心抱臂而立,望着镖队的方向,嘴角似乎也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笛声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余音袅袅,散入风雪,终不可闻。
秋静慈放下紫竹笛,最后看了一眼高地上的两人,然后调转马头,对镖队挥了挥手。
镖队再次启程,车轮滚滚,沿着官道,向着更北方,缓缓而去,最终也变成了风雪中一串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
她是去送货?是去开拓新的镖路?还是仅仅……路过?
都不重要了。
霍昭收回目光,看向于江心:“走吧。”
于江心点头。
两人翻身上马。
霍昭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已然被新雪覆盖、与周围大地再无分别的坟茔,又望了望秋静慈镖队消失的方向,然后一夹马腹。
骏马长嘶,撒开四蹄,向着南方,向着来路,也向着未知的前方,疾驰而去。于江心紧随其后。
风雪扑面,马鬃飞扬。
身后的北境,连同那座埋藏了山河图与过往的孤坟,迅速远去,缩小,最终彻底隐没在茫茫的灰白之中。
前方,路还很长。
但她们知道,无论走向何方,这片山河,这些人,这些故事,都已深深烙印在生命里,成为前行路上,永不褪色的底色与力量。
江湖依旧,风雪未停。
但她们,已然自在。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