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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蔓野草一
走进一条小巷子里,灰青色的砖路上是若干簇黛绿的青苔,砖缝里面的雨水盈出来,夜晚下了一场雨,早晨形成一罩烟水朦朦,人在楼与楼之间,它们的身子已经老了,纵横的破漆伤疤,头顶几只晾衣绳子交叉贯通,窗外的阑干是孤零零的粗糙的铁,玻璃上几划凹印;隔着一栋楼,狗吠声很凶,听久了,它竟呜咽起来;惨黄的叶子挨在青砖上,碎成好几块,隔着氤氲,它成了一个遗迹。
一个妇女在前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前面有一个粉色塑料盆,盆里盛了一堆衣物,她拎起一件被水泡许久的发沉的衣服,在搓拉板上来回动。
几个小孩子,在前面一块没了砖的泥水地里踩踏,就有人立声呵斥,声音从头上传来,二楼的一个穿白背心的叼着烟的男人推开了窗,骂了几句乡话,孩子们一哄散开了。
行李箱的轮子在砖路上一平一簸,穿过这里,看到浊的完整的天空,天空之下,不远处有一家小超市,玻璃上贴的海报也老去了,两节台阶,下面一节一角碎了一块,雨水淌过这里更显得颜色好深,被报纸糊满的玻璃上有稀有的一块干净角落,梁翠翘看到自己的一只眼睛正在往上面看,透过这玻璃面,收银台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妇女从货架中走出来。
她父亲有收藏一个唱片机,他经常放的一首歌叫《朋友再见》;她母亲喜欢打麻将,一打就忘了许多时间,连饭也忘记做,导致她和她父亲晚上经常饿肚子。
这些记忆,全都汇聚过来,梁翠翘抬手敲了敲玻璃,收银台里她父亲转过头,眼神还有点迷糊,应该是刚抽了烟,一抽烟,他就有段时间是呆傻的。
她母亲先叫了一声,喊她的名字:“梁翠翘!”又骂她:“小混蛋!”好像见到女儿回来不是好事情。
梁妈妈跑了出来,因为她站在台阶上,比梁翠翘还高一点,翠翘仰头看着她,道:“妈。”
亲人再见,不像客人那样要客套招待,好像无话可说。
梁爸爸在她母亲后面站着,道:“你怎么回来啦?”
由她父亲这么一说,梁妈妈方应和道:“是呀,你怎么回来了!”
梁翠翘不好意思地笑道:“唔,回来看看你们。”
梁妈妈道:“还没过年呀。”她拉着梁翠翘的手臂,道,“你先进来吧!老公,你帮她搬行李。”
进了超市里面,货架很多,移动不方便,她父亲把她的行李箱拉到收银台里面,就靠着他那个收音机旁边。它正在放歌,听着就很旧了。
她母亲抓着她问东问西,就是问工作上面的事,担心她是不是因为在诚实里面混不下去才回家来的。
梁翠翘道:“妈,我还没吃饭。”
梁妈妈道:“对,吃饭,现在没工夫给你做呢,咱们晚上八点关门,我要带你回家里去吧,你爸一个人在这不方便……”
梁翠翘道:“好了,我出去买点吃的。”
她刚起身,她母亲拉着她又坐下了,道:“出去买什么?超市里面什么方便面你就去挑嘛!也有热水,在外面吃,没必要的。”
梁翠翘心里不禁烦起来,面上笑道:“你又嫌我浪费钱,可是这些钱是我自己赚的!”
梁妈妈道:“你以为多少钱呀,这不也有花完的那一天吗?该省的时候省一省,别赚一点钱你就骄傲起来了,跟人家比你那些算什么。”
她说着,就自己到货架上去翻,翻到几桶泡面一下丢到梁翠翘怀里面,道:“喏,让你爸烧一壶热水,你就吃吧。”
梁翠翘随便拣了一桶,就到收银台那里,她父亲看了她一眼,依旧两根手指掐他的烟抽,哑着嗓子道:“要吃呀?”
梁翠翘道:“对,有热水没有?”
她父亲便拿壶给她倒。梁翠翘想,她父亲知道妻子恐怕已经问完女儿些事情了,他就什么也不说,只管人家使唤他,他才肯动一动。
梁翠翘端着桶面坐到一边,把桶搁在一件啤酒箱上面,她的两只手掌心都红彤彤的,莫名的一阵凄凉涌上心头,她知道她母亲干什么这样安排,无非是以为她在城里受挫回来,肯定要在家里逃避很久,她父母难以应付她,就劝她要少花钱。
或许她母亲也怕自己向她要钱吧。
她不过是他们一个负担。他们已经老了。
不过转念她就想,她母亲这么想也没错,她是个大人了,怎么还往家里要钱?她应该拿钱来养他们才对,没有钱养他们,就只好结婚用丈夫的钱了,这也是应该的,毕竟她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
面好了,因为那个位置不太好,她放桶的箱子叠得高了,而坐的箱子又矮,因此看起来吃面的姿势很佝偻。
她母亲看见了,便嚷嚷道:“你看你那个样子,怎么这样,背直起来。”
梁翠翘一口面塞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我就爱这样。”她不过是气话,只烦母亲唠叨。
她自己都没察觉到,一回到家,就有点丢盔弃甲,不像在社会上面对人笑嘻嘻,很有尊卑,而是满腹委屈和埋怨的。
她母亲道:“都没见过哪个孩子这么吃饭的,你头要掉下来了!”
她母亲亲自过来,在她背上拍了拍,翠翘直起身子来,把桶面放到箱子上,缓一缓气,她母亲这时又道:“嗳,你是不是这么吃不方便呀?”
梁翠翘道:“没有。”
她是勉强吃完了。因为刚回来,一点事情也不习惯做,只好到外面看一看,好几年了,这县城里面的光景也没有太大变化,很多店铺都是她小时候就存在的,一直开到她长大,因为各老板一般都是在这里安家很久的,不会轻易开黄铺。
今天真阴,天空上有一段樱草黄的光带,想必是雨过天晴后暂时性的产物,她向前面去,有一条通往乡间的土路,毛躁燥的飞蓬草和狗尾草在路的两边,一些个艳红的小果子,再往前去就通了山上,所以一到这梁翠翘就回去了,她对于家乡的回忆,已经不剩什么,不过是依恋那点童年,因为人家总说,童年是回不去的,所以想起来很美好。
她还记得她父亲,早年是开一家汽车零件维修店,她在店里面写作业,经常听见呲里咣啷地响,蓝红火光也都见得到,一到那里,就闻到铁锈的味道,后面一个亲戚来这里,说这边对小孩子发育很不好,她才很少到店里来了。
明明是想小时候的事,竟然很少能捕捉到一些有趣的事,仿佛只记得她父亲年轻时喜欢喝酒,她母亲爱打麻将,家里面经常因为钱财关系吵吵嚷嚷的。
忽然间,她想到于鹤润了,没什么缘故,就是忽然想到,非常忽然,他就钻进自己的记忆里面,那不是童年的记忆,是快乐,她到现在还认为是快乐,因为那是唯一的她被别人属于,别人也属于她,只有这一次,以后再遇到别的人,都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可是他们现在也完了。
那一天在车上,于鹤润只是说了那么一句话,就正色地开车,车开到他家里面,她站在门口,看于鹤润脱了风衣进厅,什么表示也没有。
她不敢进去,因为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就是必须从这里搬走了
翠翘知道她没办法再留在城市里面了。
沿路走回去,刚看见他们家那个超市,她母亲一下子从门口窜出来,喊道:“梁翠翘!”
梁翠翘道:“嗳。干什么?”
梁妈妈道:“过来拿你的行李,今天咱们提前关店了。”
她的家是两层的,那种农家的小房子,在偏远地带,她自己有一个房间,墙面的粉色壁纸脱落了许多,有一个地方是她小时候拿水彩笔在墙上乱图画的,这都还存在着。
床靠在里边,虽然是她的房间,但是却有很多她母亲的东西,就放在窗户下的小台子上面,一个针线木盒,几把木梳,她母亲的发夹,那已经是老款式了,嵌的水钻,那种很亮的绿松石蓝。
衣柜一打开,也是挂着她母亲的几件春夏穿的裙子,花花绿绿的。
她母亲对于梁翠翘的归来,虽然心里面担忧和好奇很多,可终归是有点喜悦,主动说要把她房间收拾了,被褥换一套新的,但是是很深的颜色,家里面只有这种了。
下午了,太阳出来了,小台子上面闪着点光线,她母亲叫她来床边坐下,门禁闭着,这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梁翠翘那时就觉得有点窒息,也是和她母亲要问她问题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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