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生

　　沈越灼一曲结束，顾不上叫停伴奏，他举起手中的专属定制麦克风。

　　这是专门为了他的声音可以扩散得更广，让粉丝听得更清楚，特地设计的。

　　他看着台下被游冥吓得抱团的粉丝，一种前所未有的怒火将他席卷。

　　他从未在人前表露过任何与愤怒相关的情绪，总让人觉得他好说话没脾气。

　　可当他真正在意的人被伤害时，他从来不会扮演保持沉默的羔羊。

　　他的契印，是最鲜艳的红色，如今在他眼中剧烈闪烁，将所有他在意的人笼罩。

　　他命人将全场所有的扩音设备全部开启。

　　沈越灼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如今，却平添了一丝属于契约兽白泽的肃穆。

　　“我以监测庭二级监测长的身份，启动联盟临时应急最高权限，Gamma权限。”

　　联盟的二级执行长，理事长给力的情况下，他们大多是手握高权限，只负责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行使决策权。

　　他却是唯一一个还要负责下基层控制舆论，维系联盟声誉的高层长官。

　　沈越灼高速冲浪，没由来想起前阵子翻红的一个老梗：当爱好变成工作，你是否会感到疲惫？

　　于他而言，答案其实与众不同。

　　刚好相反。

　　因为“给别人带来幸福”这件事不是他的“爱好”，而是“爱”本身。

　　他本可以不使用易能，用权限叫停游冥即可。

　　但看着台下一个个被惊恐缠绕的身影，这些都是真心实意爱着他的人。

　　他可是白泽【归真】，怎么能坐视不管？

　　沈越灼深吸一口气，聚精会神，再次开口时，心中同时默念易能的高阶指令。

　　“我命令听到我指令的全部游冥，停下已设置的所有指令，原地待命。”

　　（既见真我，尤见真你。）

　　指令给出的刹那，以他为中心，仿佛有无形的波纹猛地向四周荡开！

　　被吓到的女孩接触到波纹后便止住哭声，愣愣地抹掉脸上的泪水，露出一个安心的笑；

　　蜷缩抱在一起的人蓦地放松身体，慢慢分开着站起身，一双双捂住脸、环住身体的手齐齐放下。

　　一个又一个被推倒的身体重新站起，他们互相搀扶起周围摔倒的陌生人。

　　恐惧、惊慌、无助、绝望，所有负面情绪只在瞬间便从在场所有人的身体里抽离。

　　大家脸上不约而同地散去痛苦，仿佛回到了刚刚降临世间时，那种最原始的温暖和幸福。

　　沈越灼的笑容却只维持了一瞬。

　　他握着话筒的手一抖，麦克风“砰”得一声，重重砸在地上，沿着舞台边缘滚落。

　　他知道，是代价要来了。

　　痛苦不分先后，它们来自四面八方，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情绪利刃，猛地向他刺过来！

　　心跳急剧加速，猛烈地撞击着胸骨。

　　他仿佛可以听到胸腔内回荡起“咚咚咚”的心跳声，他一把按住胸口，感受掌心传来的恐怖频率。

　　那不只来自一个人的恐惧。

　　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表情，他连忙低下头，担心会被人看出他的狼狈。

　　呼吸又快又浅，他无声地求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咬紧牙关，全身肌肉猛地绷紧，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却僵直得像是被当场钉在了原地。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世界却在他眼中降速。

　　大脑一片空白，视野变得模糊又狭窄。

　　眼前闪烁的不再是舞台灯光，而是来自其他人的痛苦幻影。

　　危机关头，他凭借本能下意识在台下寻找那个人影，却只能看到大片的笑脸。

　　daddy，在哪儿……

　　还没将人看清，腹部陡然传来剧烈绞痛。

　　胃其实是最大的情绪器官。

　　他颤抖着躬下身，感受着抚摸身体的手掌，正光速流逝着热量，变得又湿又冷。

　　会死吗？

　　恐惧从每个毛孔里涌入，连呼吸都在为痛苦着力。

　　无法逃脱，无法对抗，绝望的深渊仿佛望不到底，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淹没了。

　　可他想活下去……

　　巨大的失落夹杂着空洞的悲伤，后知后觉地吸收了他全部的喜悦，泪水无声地打在舞台地板上。

　　他还有daddy，还有爱他的粉丝，还有域哥和小绝哥……

　　可他没做好……

　　他和粉丝说好了，要一起合唱的，那么多人不远万里来见他，他却搞砸了演唱会。

　　他辜负了那么多人的期待，配得到那么多喜欢吗……

　　心中有个抓不住的声音，不断地把他往情绪的漩涡里拉。

　　身体一晃，支撑不住地向下倒去。

　　意识昏迷前，眼前终于闪过那个熟悉的身影。

　　“越灼！别睡过去！”

　　是daddy来了……

　　还是有人爱着他……

　　可daddy怎么不是笑着的呢……

　　如果用他一人的身体，承担所有爱他之人的负面情绪，他心甘情愿。

　　他最擅长用爱解决问题。

　　他沈越灼，无条件地爱着所有爱他的人。

　　在救赎挚爱的日子里，他当仁不让。

　　*

　　场馆内一片混乱。

　　季域之紧紧握着谢绝的手腕不敢放手，不停环视四周审视风险。

　　这群游冥仿佛只是单纯来闹事，他现在没有权限，根本叫不停这群人。

　　这个时候如果可以联系尤加利就好了。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季域之自己就无奈地笑出声。

　　说不定这群人就是受尤加利指使，才敢来闹事。

　　但是目的是什么呢？

　　让他们就此收手，知难而退吗？

　　想都别想。

　　不管这背后藏着什么阴谋，解决问题显然是第一要务。

　　季域之正大脑飞速转动，思考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制止游冥，稳定局面。

　　此时，沈越灼的声音透过扬声器，清晰地传递到他耳边。

　　“我命令听到我指令的全部游冥，停下已设置的所有指令，原地待命。”

　　他的视线被话音吸引，和所有人一起望向舞台中央，手持麦克风的人身上。

　　整个场馆的人群，在这瞬间消音。

　　局面迅速被稳定下来。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波纹，从季域之的身体横贯而过。

　　刹那间，他心中所有的烦躁和慌张，无形之中便被抚平。

　　伪装瓦解，万念归真。

　　他迟钝地看了眼握住谢绝手腕的手。

　　试着松了松力道，手指下清楚地印着几根手指印，皮肤由白转红。

　　意识到自己力气太大，他正要松手，却莫名有点舍不得。

　　他没握紧，谢绝也没抽手。

　　身体意外的放松，记忆走马灯似的贯过脑海，像是大脑难得闲下来，连忙做了次大扫除。

　　他是联盟里最忙碌的执行长，无能理事长下派给他的任务总是做不完。

　　但对于伸张正义这件事，他乐此不疲。

　　平时连做梦都不会想起的从前，此时却莫名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带回过去。

　　带回记忆深处，最原始的情感，最纯真的遗憾里。

　　上次有这种不舍感，还是小时候，父亲第一次带给他的玩具。

　　一只铁皮青蛙。

　　那并非是什么奖励。

　　父亲告诉他，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不是光靠努力就能得到回报的。

　　礼物，是生命中难得一见的惊喜。

　　发条一拧，青蛙就“嘎吱嘎吱”地响，幼时的他，还以为青蛙的叫声，就是“嘎吱嘎吱”。

　　他很喜欢发条被拧动的声音，精巧又踏实。

　　但潜意识觉得，如果青蛙叫太多次，大概会累死，然后坏掉。

　　就像他小时候不会重复看同一部影视剧，以为那是被屏幕吸进去的演员，反复为他表演。

　　因此哪怕为此花了钱买下，他也只看一遍。

　　你卖我买，公平公正。

　　但在此基础上，他希望卖家也可以轻松一些。

　　所以对待铁青蛙，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抱着玩一次少一次的想法去拧。

　　直到某一次，他因为补习回家晚了，功课认真完成后终于有时间休息，他抱着世界上最大的期待拿出装着宝藏的木匣。

　　他把铁青蛙装在里面。

　　那是他房间里最格格不入的东西，也是他最喜欢的。

　　打开后，里面却空无一物。

　　或许是打扫的阿姨不小心当做垃圾收拾掉；或许是哥偷偷玩坏，然后藏起来假装无事发生；也或许因为别的原因，阴差阳错……

　　总之，他再也没见过那只喜爱的铁青蛙。

　　那时他便更加肯定，这世上让人珍爱的东西，都是见一次少一次。

　　寻找本身，其实都是在给无限放大的期待加负重。

　　助长渴望，饕餮般吞噬不尽的贪欲。

　　手指又轻又慢地顺着印子按回去，他这次力道收了很多。

　　感受着指腹贴着谢绝的脉搏，传来阵阵起伏，他踩着心跳的鼓点，缓缓抬头。

　　四目对视。

　　眼前这个人，是他最想藏在匣子里的宝藏。

　　但他不想将谢绝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因为那份配得上期待的重量太重。

　　他负担不起。

　　季域之不确定这群游冥是不是奔着他和谢绝来的，人群的骚动被稳定，他抓着谢绝迅速离开。

　　沈越灼倒下的前一秒，两人正好携手，消失在逃生通道尽头。

　　车内。

　　季域之把所有车窗都升起来，行人的嬉笑怒骂都被他阻挡在外，留给两人一片宁静。

　　第三大道的夜晚，恍若天明。

　　两人刚坐进车里，市中心的钟声便重重敲击，市区内的照明被要求在晚八点后熄灭大半。

　　一眨眼，世界都被关了灯，只剩下几块安慰人心的太阳能板在照明。

　　车内的暖黄打在谢绝垂下的金发上，好像为头发焕上光彩。

　　季域之注意到谢绝的头发长得飞快，初见时明明刚刚齐肩的长度，过去一天，已经长至腰间。

　　早上出门时，谢绝便习以为常地将长发挽起。

　　他好似对这件事情并不意外，方才被人群冲乱，发丝重新垂落。

　　季域之不禁在心里摇头叹气。

　　幸亏当初不是实名制搞的易险，就这张脸，就这隐藏不了的长发速度，现在哪里藏得住？

　　“你头发长得很快，你自己知道吗？”

　　谢绝听后，掌心下意识从后脑勺往下捋，像是在测量长度，一路顺着发丝，最后摸到尾巴。

　　“嗯。”

　　季域之没问谢绝为什么，他重新坐正身体，手指敲击方向盘，借着后视镜打量起谢绝。

　　比起白天，谢绝好像更喜欢黑夜。

　　方才还略带慌张的样子，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他再次提问时，谢绝都保持着微笑的样子。

　　“你想去找家店剪一剪吗？这里虽然是副中心区，但是位于最繁荣的第三大道，可以找到不错的理发师。”

　　谢绝太放松了，放松得都懒得伪装。

　　“不要他们。”

　　“嗯？”

　　谢绝伸手给自己拉好安全带，确认卡扣被紧紧箍住，他再次对上季域之的眼睛，手里总要握着点什么东西才能安心似的。

　　这次，他依旧紧紧攥着安全带。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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