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攀雀入槐(四)
赵侑泽神思恍惚,眼前模模糊糊出现几枚光点,那些光点就像是萤火虫,在眼前绕来绕去,绕得他心烦。
他睁开眼,双眼无神,什么都是黑的。
“醒了?”这声音……赵雍?
赵雍是已逝秦亲王的小儿子,也是他们这一辈儿唯一一个已经封王的宗室子。
因为生活安逸,自己的郡王爵位也不是世袭罔替的,所以心宽体胖,跟谁都混得好,说得上话。
可他不是个庸才,虽然在文武上是个废物,但在医理上却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最大的喜好大约是看美人儿,他在汴京城的医馆里养了好些妖,这些妖别的不干,专门帮人变美。
不过变美也是有代价的,他赚的就是这些代价。
赵侑泽捂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这是哪儿?”
“你的梧桐苑。”赵雍洗干净手,与守在一旁的石斛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过身来一屁股坐在床边,说道,“你这一觉睡得可够久,再不醒就可以直接过清明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残破的小纸条,抖了抖,“哎,这几日我把你的碑文都写好了,听听不?”
“滚。”赵侑泽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空落落的脑袋终于记起来一些事儿。
小溪边,疯了的丫头,村子里的厨娘,被抓住的薛文蔚,一张小小的纸人,还有……火焰中的安澜。
对,安澜。
赵侑泽下意识抚上胸口,香气扑鼻的桃花已经不见了,他混沌的脑袋完全清醒过来,心却沉了下去。
“哎,你胸口放的那株桃花哪儿来的?那可是神桃树的树枝,定魂的好东西!我医馆里头个刚接了一位疯了的病人,小芽就用桃花枝这么一点,你猜怎么着?嘿,她就醒了!不疯了,醒了啊!”赵雍的手在空中虚虚指了一下,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还有吗?多给我几个。”
“桃花呢?”
“没了啊,那丫头醒了之后,它就枯萎了,”赵雍举起手表明自己的无辜,“真不是我弄枯萎的,它真的是一瞬间自己枯萎了!”
赵侑泽揉了揉眉心。
赵雍仔细观察了一下赵侑泽,见他没有生气的意思,又忍不住求些别的东西:“当归神阙穴的伤是谁治的啊?人间圣手啊!一点痕迹看不出来!”他露出大拇指,一脸期待地望着赵侑泽,“介绍给我呗,我的医馆正缺一位这样的内伤圣手!”
“没谁。”赵侑泽将趴上来的人扒拉开,掀开被子正想下床,就听见屋外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是官桂。
赵雍冲赵侑泽挤眉弄眼了一番,飞快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很有眼色的退出里间。结果刚绕道屏风旁,就听见赵侑泽问他:“我父亲呢?”
“你说叔父啊?去北苑了。”
赵侑泽嗯了一声:“娘亲呢?”
赵雍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你知道的,出了那些事后……只要叔父在府上,婶婶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她不是不关心你,她只是……”
话到嘴边又没了,其实赵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汴京城里规格最高的王府里藏着最深的秘密,母亲叫他别多管闲事,听见什么看见什么也只当不知道,不说,不问,不闻,不管。
赵侑泽没吭声。
他知道赵雍对自己父亲赵舒的感情很复杂,他从小没了爹,母亲身体又不好,若不是有赵舒护着,只怕早就被其他宗室子欺负死了。
他能学医,能开医馆靠的就是赵舒,所以赵舒如果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他也会竭尽所能去做,这是一种投桃报李。因此,赵雍知道许多连赵侑泽都不知道的秘密,可他从不对赵侑泽透露这些秘密,每次赵侑泽问,他都只会说同样一句话:不知者无罪。
。
赵雍掀开门帘时与官桂撞了个正着,身着一袭鹅黄的官桂提着一篮子晒干了的槐花,分给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做香包。
官桂很喜欢花,她的院子里种了许多会开花的树,冬日有腊梅,春日有紫槐,夏日有月季,秋日有丹桂。每次花开正艳时,她就会把花头剪掉晒干,送给梧桐苑和自己院子里的丫头们。
有人说,这是小娘在讨好未来的主君。
但赵雍知道不是,这只是她许多补偿中微不足道的一种罢了。
官桂将一枝桃花插进净瓶,这是赵侑泽最喜欢的花,因为在他的眼里,只有桃花不是绿色的光点而是红色的枝条,他可以‘看见’。
赵侑泽望着这抹扎眼的红,想到被江辰关在地窖里的日子,想到两人的谈话和交易,想到安澜插进自己衣襟的那枝桃花,想到她说的那句“只当做陌生人”的话。
还真是无情啊……
“我已经让人给王爷传话了,估摸着等会儿就会来看你。”
赵侑泽嗯了一声:“他又去北苑了?”
官桂抿了抿唇,没敢点头。
但不管承认还是否认,两人都心知肚明。
经历过在善河村的那一遭,一直不太在乎父亲做什么的赵侑泽,第一次起了探究的心思,上来就问了一个问题:“什么是画皮妖?”
官桂茫然:“什么画皮妖?”
赵侑泽蹙眉:“你真不知道?”
官桂摇头:“妖都是靠着修炼成人的,成人后宫里供奉的天书上就会显其名号与出身,司天监和天宝寺据此撰写过百妖谱,可里面并没有你说的画皮……妖?”
她面露疑惑地歪了歪头:“幽郡王的医馆不就有妖可以画皮吗?”
“不一样,赵雍只是完善他们的皮囊,而不是剥夺。”赵侑泽摇了摇头,“对了,谁送我回来的?”
“是我。自踏春宴结束后,你便没回洛阳别院。徐阿潇说你还在洛阳,王爷便带着我和黄芪便去你住下的客栈找你,后来有了你的消息,王爷便离开了,我跟黄芪一路寻过去,在一处荒地上找到了你。”
“荒地?”
“对,荒地。”
“我父亲知道薛府失火的事儿吗?”
官桂点头:“我跟他提了,他只给了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赵侑泽反复琢磨着这六个字,心里对薛文蔚的事儿有了全新的认识,显然父亲是知道薛府内情的,那么当初替薛府隐瞒的真相,就真的是真相吗?
“谁告诉你我在那儿的?”
“只要银钱到位,没有买不到的消息。”
找人并不难,尤其对于恭亲王府这样的皇亲贵胄,重赏之下必有人来提供线索。但官桂不能说他们一开始就偷偷跟着赵侑泽,否则以赵侑泽的脾气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离家出走的事来。
“我们主打一个广泛撒网重点捞鱼,期间倒是有不少来骗钱的,都被黄芪教训了一顿,倒是有三个人给的线索颇有价值,一个是你住的客舍掌柜,一个是为你打造木箱的车夫,另一个很奇怪,我跟他聊了两句,觉得这个人不像是来提供线索的,更像是来打探消息的。”
赵侑泽心里透亮,这应该是江辰派去钓鱼的饵。
“我在第三个人身上种了寻踪蛊,一入夜,就跟着母蛊找到了关你的地方,那地方特别荒僻,黄芪一见你昏着,还叫不醒,当场就急了,直接一把火将那地儿给烧了!还把三个看守你的人也给丢进了火里。”
赵侑泽心中一紧:“那三个人长什么样?”
官桂回忆了一下:“一个很壮,但没黄芪个头高,一个瘦得跟麻杆儿一样,还有半百老头,这三个人会点法术,只是都是些阴损的法子,专门控制妖的那种,你了解黄芪,以前在这上面吃过亏,最见不得有人用这种阴损的法术。”
“没见到别人?”
“没有。”
赵侑泽可不认为黄芪会担心自己,他这么急于出手,是怕这三个人被抓了人质。谁都不能保证他去救人那晚的事儿有没有被其他人瞧见,如果让父亲知道他丢下自己跑了,只怕不止丢了小命那么简单。
官桂一想到那把火就忍不住叹气:“那火烧得太大了,什么都被烧没了。”
“都烧没了?”赵侑泽一怔,脑海中飞快闪过什么,没抓住。
“对啊,”官桂扼腕,“王爷说,那处屋舍都是一位灵力属木的能人所建,这样的人能与山间生灵沟通,是个极为难得的人才,若是能策反,对咱们有极大的助益。那三个看守……哎,如果能留个活口套出点话来多好。”
赵侑泽没吭声,脑子里一直盘桓着昏睡前江辰说过的话:薛家养恶妖。
官桂没注意到赵侑泽的出神,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见门被推开了,在恭王府敢这么干的,只有恭亲王。
官桂赶忙站起来退至一旁,待见到恭亲王赵舒,见了礼就颇有眼色的退到了屋外,替两人关上门。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赵侑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其实从父亲领回第一个女人开始,他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父亲。
他坐在床边,低声回应:“说我是怎么被救回来了。”
赵舒嗯了一声,撩袍在靠窗的小塌上的坐下:“方才见到雍儿了,他说你没什么事儿,都是些皮肉伤,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养病,没有我的允许哪儿都不许去。”
“又要禁足?”
“又?哼,你要是肯老实听我的话去宫中做皇子伴读,哪儿会遭这份罪!”
赵侑泽自嘲道:“一个瞎子如何做伴读?”
“你!”赵舒将刚刚端起的茶碗又狠狠磕在桌子上,“你是不是瞎子不清楚吗?只要饮下你母亲的心头血,你的眼睛就能在阴阳之间转换自如!看书识字考学你那样做不了?将来做官都没问题,更何况是做皇子伴读!”
“可母亲本就体弱,若是再放掉心头血,她又能活几日呢?”赵侑泽抬头望着赵舒,“您是日日笙歌,美人不断,再不将她视作你的妻子,可我只有一个母亲!我不会让她死,我要她长长久久的活着!”
“那我为你寻的那些补药呢?你不是一样也都没吃?”
“那是补药吗?那是人命!”
“花鸟鱼虫都能入药,人又为何不可?”
赵侑泽攥紧被面,怒瞪着赵舒:“我不像你,冷漠嗜血,草菅人命。”
这双眼真是像极了那条臭鱼,其中的锐利与倔强令赵舒极为不痛快。他冷笑一声:“行,我管不了你,你想要她活,那就拼尽你的全力让她活!别到时候疯死在院子里,你还要反过来污蔑是我杀了她!”
赵侑泽沉默不语,只当他说的话都是放屁。
赵舒压下心中怒火,耐着性子切入正题:“你还记得是谁抓走你的吗?”
“一个高壮的少年,一个半百的老头,我与当归在善河村入口迷了路,遇到一个在烧火的丫头,正想问问路,结果那两人就突然冒了出来还攻击我,当归受了伤,那丫头……”赵侑泽没往下说,他实在不知道该给那丫头编个什么故事,总不能说那三个人见色起意?那对一位女子的名声实在是毁灭性的打击。
但这样的欲言又止在赵舒眼里就是另一层意思,心想着,果然还有漏网之鱼,黄芪办事还是不够干净。
“被抓之后呢?遇到什么人?被问过什么话?你又是怎么答的?”
“不记得了。”赵侑泽说得坦然。
“不记得?”赵舒蹙眉,显然不信。
“真的,”赵侑泽揉了揉眉心,“我就记得被人给抓了,然后……然后梦见了黄芪……嘶,头疼。”
赵侑泽醒来之后一直没见当归,也不清楚当归是个什么情形,更不知道当归说了什么没说什么,所以少说少错,一切只当忘了。
赵舒见他头疼得厉害,有些摸不清是装的还是后遗症,如果换做别人,就用魅术控住人直接搜魂了,可魅术在赵侑泽和西苑那个婆娘身上根本不起作用,这法子就不能用,强行搜魂人是会变成傻子的,而赵侑泽一旦出事,官家一定会追问。
更何况,赵侑泽这身体还需要再养一段时间才成熟,在成熟前他不能是个傻子。
但就此罢手赵舒也不甘心,沉吟片刻后,又问:“你梦里的事儿还记得多少?”
赵侑泽想了想,说道:“有很多萤火虫在天上飞,还有人在说话,说什么画皮妖。”
说话时,赵侑泽一直在观察赵舒的神色,果然,在说出画皮妖三个字时,赵舒的表情闪过一丝不自然。
“画皮……妖?也可能是我听错的,百妖谱上的妖我都认过背过,从来没有画皮妖这种妖物,倒是赵雍的医馆里养的那几只妖挺会给人换脸的。”
“不一样。”赵舒一句话带过,“除此之外呢?说话的人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梦里哪里记得那么多?”赵侑泽表现出一副恼怒又不耐烦的样子,将被子一掀重新躺了回去,“一来就问东问西,也不问问我伤到哪儿了,还要禁足,你若想知道问当归去!别来找我!”
赵舒的眸中闪过显而易见的失望,如果当归记得,他也不必来这里触这便宜儿子的霉头,可他搜过当归的魂了,从遇见那疯丫头之后的记忆全都没了,显然是被人给抽了出来。
赵侑泽没这个本事,那么做这件事的就只能是将他们捉去的那伙人。
“从今日起,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府上,好好陪陪你母亲,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天日,早晚得疯。”
说完,便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赵侑泽长舒一口气,掌心的黏腻感让他颇为不适。他很少对父亲撒谎,可好像从父亲性情大变之后,就越来越习惯去撒谎。
脚步声忽然停了,站在门口的赵舒忽然转过身朝着四联屏:“对了,在洛阳找你的时候,听说你去了一位女子的庄子上,怎么?情窦初开?”
赵侑泽心头一凛,手攥紧了被子边,语气尽可能的平淡:“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赵舒:“玩儿可以,但别玩儿脏的,那庄子的主人我派人去查过了,是洛阳红袖坊的花魁潘璃儿的庄子,这种人人可玩儿的脏东西,还是少沾染的好。你若想要疏解,可以把院子里的丫头们收用了,若你觉得她们不够漂亮,我就让人替你挑一些送过来。其实你也可以学我造个铜雀台……”
后的话赵侑泽听不进去了,因为这些话让他很不舒服。
因为他也是这般看待她母亲的,一个玩意儿而已。听话了就给点甜头,怀胎算是恩施,不听话了就关起来,断银断水断粮,任由下人们去磋磨她。
这些年,这府上的哪个女子不是他掌心里的玩物?
赵侑泽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想要隔绝一切杂音。
他的父亲,明明是个风光霁月的公子,他的父母曾经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般丑陋模样?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