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不问意

　　万华殿内，金碧辉煌，觥筹交错。南海珍珠串成的帘幕折射着烛火，西域进贡的香料在鎏金兽炉中袅袅生烟，舞姬们穿着轻薄如蝉翼的纱衣，随着靡靡之音翩跹起舞，腰肢柔软，眼波流转，一派盛世升平、极尽奢华的景象。

　　然而，在这浮华的表面之下，敏锐之人却能感受到那无声的暗流。

　　沈栖竹坐于席间，面前摆放着精致的御膳，他却未曾动筷。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舞池，掠过那些沉醉于声色的大臣，最终落在那高踞御座、面带满意笑容的皇帝顾渊身上。

　　这满殿的奢靡，这刻意营造的繁华，在他眼中，不过是王朝气运被透支前的最后狂欢。他指尖在袖中微微掐算，星轨紊乱，“荧惑”之光透过殿顶的琉璃瓦，仿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乱世将至，这盛宴，不过是倾覆前的回光返照。

　　顾清晏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斜倚着凭几，自斟自饮。他看似在欣赏歌舞，余光却始终锁定在对面那个身着赤色宫装的身影上。

　　暮云安静地坐在那里，姿态完美得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但这份安静，却比任何刀光剑影都让他觉得心惊。他知道，这平静之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他的目光又扫过眼神炽热的草原王太子叱云，以及那个深不可测的大祭司萨仁，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皇帝似乎兴致极高，目光落在暮云身上，带着一种炫耀般的意味，朗声道：“暮卿素来英姿飒爽，今日这身宫装，更添风华。久闻暮卿不仅武艺超群，亦通音律，不知今日，可否让朕与诸位使臣，一睹风采？”

　　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瞬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暮云。

　　暮云缓缓起身，赤色宫装如流霞拂动。她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怒意，也没有被迫展示的窘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陛下有命，臣自当遵从。”她声音清越，如同玉磬，“只是臣拙于舞技，唯幼时习过几年剑器，若陛下不弃，臣愿以剑舞助兴。”

　　剑舞！

　　众人皆是一怔。在如此奢靡的宫宴上舞剑？这……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更浓的兴趣：“好！剑舞甚好！刚柔并济，正合暮卿风骨！来人，取剑！”

　　“且慢。”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竟是靖王顾弘站了起来。少年王爷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却更多的是坚定，“陛下，暮姐姐舞剑，岂可无乐相和？侄儿不才，愿为暮姐姐抚琴！”

　　他不等皇帝回应，便快步走到殿中早已备好的古琴前坐下，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

　　琴音乍起，并非柔靡之音，而是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如同战场上的号角，又似雪夜中的奔袭！正是那日他在听雪阁听暮云弹过的、属于她的旋律！

　　顾弘的琴技或许不算顶尖，但那份灌注其中的、对暮云的理解与支撑，却让琴音充满了力量。

　　暮云看了顾弘一眼，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此时，另一道清越的箫声，如同九天鹤唳，悠然而起，恰到好处地融入了琴声之中。众人望去，竟是沈栖竹不知何时，取出了一管白□□箫，置于唇边。

　　他的箫声空灵而高远，带着星辉的冷冽与命运的苍茫，与顾弘充满少年意气的琴音交织，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奇异地将那份杀伐之气烘托得更加磅礴、更加悲怆，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与反抗的古老故事。

　　琴箫合鸣，瞬间将殿内的靡靡之音压了下去！

　　顾清晏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大笑一声，长身而起：“如此佳音，岂能无鼓相和？本王来也！”他竟直接夺过乐师手中的一对红漆羯鼓，双臂挥动，鼓点如疾风骤雨，又似惊雷炸裂，悍然加入！

　　他的鼓声，充满了野性与不羁，如同燎原的烈火，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与琴声的杀伐、箫声的苍茫完美融合，形成一股撼人心魄的洪流！

　　在这前所未有的激昂乐声中，暮云动了。

　　宫女奉上未开刃的礼仪长剑，她信手接过。赤色宫装非但没有束缚她的动作，反而在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法中，化为了最绚丽的背景。

　　她的剑舞，没有女子的柔媚，只有武者的刚劲与沙场的气势！点、刺、劈、撩，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感，带着破空之声。宽大的袖摆和裙裾随着她的旋转、腾挪而飞扬，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浴血的凤凰！

　　她将屈辱化为了力量，将枷锁舞成了战旗！剑光闪烁间，是她不屈的意志，是她无声的宣言！

　　这一刻，什么宫装，什么圣意，什么草原使者，仿佛都被她手中的剑，被她周身迸发出的凛然气场所斩碎！

　　所有人都看呆了。

　　草原王太子叱云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征服欲，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草原最烈的鹰！

　　公主月歌脸色变幻，最终化为一丝凝重。

　　大祭司萨仁手中的骨珠再次停止转动，他紧紧盯着暮云，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的祭品，眼中充满了狂热与探究。

　　皇帝顾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痴迷与怒意的复杂神色。他看着在乐声中肆意挥洒着生命力与锋芒的暮云，看着她与顾清晏、沈栖竹、顾弘之间那无声却紧密的联动，心中那股掌控一切的感觉，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琴、箫、鼓、剑！

　　四者交织，奏响的并非盛世赞歌，而是一曲乱世将至的慷慨悲音！

　　一曲终了，暮云收剑而立，气息微喘，脸颊因运动而泛起薄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雪洗过的寒星。她对着御座微微躬身：“臣，献丑了。”

　　殿内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但许多人的眼神，却已变了味道。

　　顾清晏放下羯鼓，走到沈栖竹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场中那个光芒四射的赤色身影，低声道：“看来，这乱世，注定要由我等来搅动了。”

　　沈栖竹收起玉箫，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与顾清晏对视，清冷的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对方的影子。

　　“王爷不怕焚身？”

　　“能与监正大人共赴此劫，焚身何惧？”

　　两人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宫宴依旧继续，但氛围已截然不同。奢靡之下，是再也无法掩盖的裂痕与汹涌的暗流。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乱世，将至。而这群不甘被命运摆布的人，已然亮出了他们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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