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你的礼物

　　盼盼多数时间在放空自己。

　　她知道自己大概伤了周晨风的心，因为自己当庭挑衅。

　　她也知道上次见面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但她不知道原来死刑前还可以见一次别人，谁都可以，就算不是直系亲属，只要意义非凡，他们都愿意给盼盼申请。

　　“谁都行？”

　　“只要不过分，谁都行。”警察又补充一句，“不是直系亲属也可以。”

　　盼盼看着他，她觉得看守所也挺好的，虽然有个二十四小时的监控拍她，虽然她哪也去不了，但她至少能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而且……他们真的很同情自己，是因为她快死了？还是因为觉得自己可怜？

　　“我要见那个……头发比周晨风长的那个警察。”

　　-

　　特别待遇让盼盼感觉稀奇，她今天没戴手铐，甚至赵明澈还可以和她面对面说话。

　　看赵明澈走进来，盼盼突然很希望周晨风跟在后面。

　　“她不会来的，”赵明澈坐了下来，“为什么不直接见她？她很想见你。”

　　盼盼咧开嘴冲赵明澈笑：“我会伤她心的，但是你，你一看就知道怎么不伤心。”

　　赵明澈摇摇头。

　　“我也会伤心，你就是单纯觉得伤我的心不心疼而已。”

　　盼盼无所谓地摊手：“你一看就是那种——肯定发生过什么，送了很多人被判死刑的人。”

　　“我猜得对不对？你很少努力让人不被判死刑，你要么就很公正，要么就努力让人够得着死刑的边？”

　　赵明澈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所以见我有什么用吗？是因为办案人里有我一份？还是因为你不认识其他警察？”

　　盼盼难得自由了双手，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想知道周晨风怎么样了，她很难过吗？”

　　“你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吗？你知道自己伤了她的心，你也知道她想见你。”

　　赵明澈还是叹了口气，她如实说：“她天天问我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死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甚至问过我会不会重新核准你的死刑。”

　　盼盼敛了笑容，她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盼盼看向赵明澈。

　　“那她还生我气吗？她原谅我了吗？”

　　赵明澈摇了摇头。

　　盼盼眼眶发涩，她揉了下眼睛，不等她开口，赵明澈回答她：

　　“她没有生过你的气。”

　　“什么意思？她不气我在法庭上挑衅吗？”

　　“不是从这里开始算的，盼盼。”赵明澈坐直了身体，“她从一开始，从你拿刀差点杀了她开始，她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

　　“……”

　　盼盼突然觉得身上所有没好的烫伤变得又胀又痒，一切能疼的地方都刹那间疼了起来。

　　可不是吗，周晨风要是生自己的气，怎么还会一而再地要她承认自己是受害人，一定要她活下来，甚至一审那天她都去了。

　　盼盼视线中出现一只手，它拿着纸巾放进了自己的手里。

　　盼盼擦了眼泪，她看向赵明澈。

　　“那你呢？你应该知道我会在法庭上这么说吧？你为什么没告诉别人？你官不是比她大吗，你要是不准她跟你一块儿审我，她也进不来啊。”

　　“我知道，但我告诉她她也不会信，周晨风比你还轴，她晕过去那天我们刚找到火灾真正的始作俑者，她当时还在惦记着你还是杀了四个人，也许还是只能死刑。”

　　赵明澈露出一个微笑：“至于‘官比她大’，周晨风觉得我在诱导你，她胆子大到没出公安局大门就敢拽我领子，想打我。”

　　听到周晨风想打赵明澈，盼盼笑得很开心，她倒是很乐意看见她们两个打架。

　　——但还好，听赵明澈的语气，她们没有打起来。

　　盼盼不觉得周晨风能打得过赵明澈，毕竟周晨风心那么软，赵明澈都不用打她，掉滴眼泪周晨风就会收手。

　　而赵明澈一看就是什么手段都会用的那种人，等周晨风收手她就会马上打回去的那种人。

　　盼盼笑够了，她挠了一下胳膊上的伤，疼得下意识叫出了声。

　　“别挠了，”赵明澈皱眉，“不然我现在就得走，你就只能去上药了。”

　　闻言，盼盼停了下来，她乖乖把袖子盖回去。

　　“那你为什么不承认呢？你为什么要让她继续劝我？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听她的。”

　　赵明澈脸上挂着微妙的笑容，她倒了两杯水，递给盼盼一杯。

　　“那你现在觉得死而无憾了吗？”

　　盼盼愣了一下，随后她突然觉得很生气。

　　“你怎么能因为我就把她牵扯进来！我反正都会死的！她那么难过，她还要活着不是吗！”

　　赵明澈没有接着盼盼的话往下说，而是突然换了话题：“你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时间不记得了，反正那个时候我还在当收银员。”

　　“嗯，那后来呢？”

　　“她晚上送我回家……”

　　赵明澈喝了口水。

　　“所以周晨风不可能不救你，你们认识的太早了，我不许她进审讯室，总有比我官更大的人，总有着急让你开口的人，周晨风迟早会进审讯室。”

　　“你既然知道她心软又爱管闲事，就该知道，一旦她进了审讯室就不可能让你嘴硬到最后。”

　　赵明澈看着盼盼的眼睛：“所以，你们两个总有一个不能如愿以偿，要么你接受死缓，让周晨风觉得救了你，要么你找死，让周晨风意识到自己失败了。”

　　盼盼咬着嘴唇，她想起周晨风最后跟自己道别那天。

　　周晨风的手很暖和，她的眼泪贴在自己手心里，她看着自己的时候，满脸都是心疼和绝望，她似乎根本不知道怎么生自己的气，只是想挽留自己，想让自己活下来。

　　“……我是不是很自私？”盼盼有些无措地看着赵明澈，“我是不是……应该活下来？”

　　可她真的觉得活够了，她都不敢想自己还要再活几十年，甚至还要被一群自己不认识的人原谅，就因为她杀了几个烂人。

　　她要坐几十年牢，重复几十年一模一样的生活，而生活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周晨风会给她写信，会看她。

　　可她那么忙，她有别的事要做，她怎么会记得几十年来看她，几十年给她写信呢？

　　赵明澈移开了视线，她的声音很轻，盼盼还从没听过她的声音这么柔和。

　　“人都会死的。”

　　“吃了太多苦的小孩应该可以多满足一个心愿。”

　　“你说了自己想说的，也让周晨风听见了你，原谅了你，我觉得……足够了。”

　　赵明澈柔和的目光落在盼盼身上。

　　“如果没办法回到过去，两个愿望，足够了吗？”

　　“不够！”盼盼用手背蹭着眼泪，“为什么不能……不能再完美一点……”

　　赵明澈叹了口气：“是啊……为什么事情不能再完美一点。”

　　眼看盼盼泣不成声，赵明澈看了一下时间。

　　她不想浪费盼盼第三个愿望，于是她又那样莫名其妙地开口：

　　“哭也算时间，再哭我就要走了。”

　　盼盼的哭声立刻止住了，她皱着眉，带着不解和一点点生气问赵明澈：

　　“你怎么总能说出些奇怪的话？”

　　“因为效果很好，你看，现在你就不哭了。”

　　赵明澈握住自己的手腕，她在腕间轻轻摩挲，不知道在找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么说？你不是第一次跟我见面吗？我们说了还不到十句话吧？”

　　“这是我的工作，盼盼。”赵明澈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我接到任务当天就可以进审讯室，但我还是用了两天的时间稍微了解了你一下。”

　　盼盼好奇地看着赵明澈。

　　“为什么？”

　　“我在给我自己做心理建设。”

　　盼盼有些惊讶：“你吗？你需要准备？”

　　赵明澈闻言笑了起来：“我看着没心没肺还是铁石心肠？虽然我知道你也不需要我可怜你，但我也是会心疼的，所以我才说，你想见我只是因为伤了我的心你不心疼而已。”

　　“哦……”盼盼有点不好意思地扣了下指甲，“但我确实没那么心疼。”

　　“没关系，”赵明澈目光柔和地看着盼盼，“如果我不想来的话，也不会来的。”

　　门被敲响，盼盼心里颤了一下。

　　她想起周晨风还握着自己的手，那时候赵明澈就这样敲响了门，结束了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赵明澈站了起来，但她没有着急走，而是看着盼盼，等她说完。

　　“你们是朋友吗？”

　　“不是。”

　　“那你会照顾她一点吗？”

　　“会，但我不知道能到哪天。”

　　“为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盼盼？我没有装给你看，我跟你一样。”

　　盼盼诧异地说不出话。

　　她想过很多次赵明澈那一刻是不是在装作理解自己，是不是装成对生活十分厌倦，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口。

　　她觉得赵明澈知道自己会当庭挑衅，那是她最后一次自由发言的机会，她想抓住一切机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她没有想过那时赵明澈流露出的，是自己真正的情绪。

　　“那你……能多活一段时间吗？”

　　“……”

　　很久，赵明澈露出一个笑容。

　　“我尽量。”

　　-

　　死刑那天的早上，盼盼被叫醒，她坐上车离开了看守所。

　　看守所的警察好像很不忍心看她离开，那个总是很严肃的男警还对盼盼说了声再见。

　　盼盼透过缝隙看到外面的世界一片洁白。

　　果然下雪了，如果这个时候她还在车库可怎么办，她能去哪呢。

　　盼盼不由得想起周晨风那天身上冷冷的味道，她想着，脑海里是周晨风骑着车在马路上呼啸而过，雪花堆在她空空如也的后座上。

　　到了地方，她下车。

　　警察没有阻止她看看外面。

　　她看着银白的世界突然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盼盼的最后一餐如她所愿，是个巧克力味的牛角包。

　　她没有别的心愿，没有什么再看一眼电视，或者再喝一口什么东西的愿望。

　　“我可以在窗户边上吃吗？”

　　警察默许了盼盼挪动到看得到雪景的地方。

　　她看着，感觉好冷，感觉有风从缝隙里钻了进来。

　　她不知道警察还会不会答应，但她还是问，温度可以再高点吗？她很冷。

　　医生告诉她，温度再高，她身上的烫伤会很不舒服。

　　但盼盼坚持要温度再高点。

　　温度升高，盼盼觉得暖和多了，身上的伤也正如医生所说那样不舒服了起来。

　　她其实不知道牛角包吃到嘴里自己喜不喜欢，只知道周晨风应该不会讨厌，如果不讨厌的话，那她也不会讨厌自己。

　　吃完，盼盼心跳有些快。

　　脚步变得轻飘飘的，虚浮起来。

　　她在发抖，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她期待已久的时刻，真的来临时她却控制不住自己本能地害怕。

　　“不用怕，放松。”

　　盼盼的袖子被挽了上去，她不停地吞咽，不停地吞咽，她拒绝了再喝一口水，也没有要什么其他的东西。

　　她说自己想看一眼针扎进来，她说自己不会挣扎的，只是看一眼。

　　她看着针头慢慢没入自己的皮肤，她也闭上了眼。

　　她反复了很久的幻想在脑海中重播，她总是这么想，每次她放空的时候都在想这个。

　　她在放仙女棒，她点燃了一根又一根，她开始着急，开始绝望，她觉得周晨风不会来了，周晨风不会出现了。

　　可这个时候，周晨风骑着摩托，一如之前送她回家时那样。

　　周晨风停了下来，用那样关心的眼神看着她。

　　周晨风坐了下来，接过了一根仙女棒。

　　她会跟她说，我明天过生日，但我的愿望今天就实现了。

　　放完仙女棒，她说，我需要你，我想让你帮我。

　　周晨风会带她回家吗？还是回警局？

　　但她不会告诉周晨风，她把陈耀龙一个人扔在家，她会把手机关机，让陈耀龙找不到她。

　　她会在周晨风的后座上紧紧抱着她的腰，她会告诉她，你上次车速太快了，我很冷，还有点害怕。

　　她会问周晨风：你愿意可怜我吗？我好害怕，我需要你，帮帮我。

　　-

　　“十点五十四分，陈盼盼确认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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