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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中毒的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
柳絮蜷缩着身体,好似在冷水里浸过,血却仿佛沸腾了,蛮横地在五脏六腑穿梭,口中和鼻腔中都是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喧哗声、脚步声不停地萦绕在耳畔,太医的银针刺到皮肉里,过了一会儿,柳絮整个人才放松了下来。
他又做梦了。
禄合元年,兰绪明逃往南虞,柳絮在狱中受刑,每次昏死过去就被迎头浇上一盆冷水,如此反复,直到他能感知到冷冽的水在皲裂的皮肤上流淌,脑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以为自己终于死了。
再睁开眼,沈琢丰坐在床头,估计彻夜未眠地守了几天几夜,柳絮坐起来时他才醒来。
沈琢丰时年二十一岁,身体羸弱,一直未娶妻。
他叫下人把炭火燃到最旺,趴在床边对柳絮说话,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虞国的事情,你什么也不知道,皇兄那边已经查明了,不会再为难你。”
“我和皇兄说过了,以后你就在王府。”
“太医改了新方子,厨房还在煎,先喝点水吧。来,我扶你。”
……
柳絮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然后问沈琢丰:“兰绪明有消息了吗?”
提到兰绪明,沈琢丰皱了皱眉,“没有。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付出真心。”
彼时太子沈元望成功夺嫡,敬德帝被架空为太上皇,风雨飘摇之际,又逢南虞进军,内忧外患。
禄合十一年,虞军入京城,沈琢丰率兵守城门,失败后领众将殉国。
世间再无沈琢丰。
*
宫中的混乱持续到了子夜,柳絮是听到了宫女的尖叫声和哭喊声惊醒的。
他也只是清醒了那么一瞬,梁休找来了太医,眼眶红红的。
“鹤顶红是剧毒,幸好公子所食不多,没有性命之忧。”太医收了银针,替柳絮掖好被子,“只是影响总归还是有的,需要调养一段时日。”
柳絮看见太医的嘴一张一合,后面再发生了什么,全然没了印象。
柳絮昏睡了几日,到第四日,身上的余热退了,才渐渐有了精神。他睁开眼,屋中的陈设有些眼熟,只是他脑子钝得厉害,一下子没想起来。
“我这是……在哪?”柳絮声音沙哑。
梁休吸了吸鼻子,“公子你醒了?这里是皇子宫。”
柳絮坐起身,问道:“我怎么了?”
梁休回道:“上回谢将军的庆功宴上,公子喝下的那碗汤里被人下了药。”
“是谁下的药?”
梁休骤然顿住,好半晌才开了口,“是……是谢贵妃宫里的宫女做的,叫秦含。”
秦含这个名字耳熟,上一世查出来在沈琢丰吃食里动手脚的便是她。柳絮心中已知晓了原因,再问问梁休,也只是想核对一下。
“是谢贵妃指使的?”
“秦含指认了谢贵妃。”梁休把头垂得很低,“谢贵妃现在被禁足在了宫里。”
柳絮心里有了数。事情的发展和前世一样,经此一事,皇上会增派皇子宫的守卫,直至沈琢丰成年建府。
他慢慢躺回去,一直以来压在心里的石头忽然减轻了几分,既为沈琢丰,也为自己。
谢麟功高震主,谢氏一族在京中嚣张跋扈,可前朝后宫本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是非之地,平日里张扬便也罢了,竟然将主意打到了皇嗣身上。
柳絮又想到先前东宫宫人逼死皇子宫宫人一事,是从那是起便开始预谋了吗?
梁休打断了柳絮的思考,他道:“公子,先喝药吧。”
自从入京后,柳絮已经喝过几回苦药了,可还是没习惯,一闻到药味苦得鼻子都皱了起来。
他事先吃了些甜的,一口气将药水灌进了喉咙,又找梁休要清水喝。
下午,沈琢丰来探望柳絮,神情中既有心疼又有愧疚,“若是当时我没有和你交换那碗汤就好了。”
柳絮心道:“没交换那才遭了。”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沈琢丰关切地问,鼻尖还有细汗,瞧着是一路跑过来的。
柳絮摇摇头。
沈琢丰又道:“他们本是针对我的。”
“他们?”
沈琢丰攥紧拳头,鲜少直白而愤怒地指责道:“太子、谢贵妃,他们明明什么都有了,却还是看不惯我。”
柳絮没搭话,在这之前,京中人提到柳絮,还将他归为太子党。
沈琢丰在柳絮寝殿待了一会儿,那厢便有内侍传令,皇上召见了沈琢丰。
“我先走了,你好好养着身子,若是缺了什么,尽管让下人去内务府取。”
柳絮朝他颔首,他中了毒,身体还虚弱着,没什么力气多说话,沈琢丰一走,就又睡了过去。
柳絮这回在皇子宫住了足足有三个月,日子都要入了夏,因着在这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也不大明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这步棋虽险,但走得很对。
临出宫前,皇上让柳絮去了养心殿一趟,只字不提庆功宴中毒的事情,只问他有没有想要的赏赐。
柳絮微微一笑,“陛下这些日子赏了不少稀世珍品,我怎好意思再要别的?”
“朕赏的,和你想要的,本就是两回事。”皇上道。
柳絮想了一会儿,道:“有一事,不知陛下是否首肯?”
皇上道:“但说无妨。”
“听闻五皇子身边缺个伴读,我想……”柳絮没接着往下说,而是抬头望向皇上。
前有皇上拿太子敲打柳絮,后有谢麟说柳絮勾结皇子。沈元望与沈琢丰如今又出了下毒的事,既然如此,他两头都不落,这还怎么说?
皇上问道:“就只有这个?”
“只此一件事。”
皇上沉吟片刻,“那便告知太傅一声,下个月起,由你做五皇子的伴读。”
柳絮缓缓跪下,“多谢陛下。”
*
是夜,柳絮捧着书阅读,烛火有些暗了,梁休一盏一盏剪烛芯,口中还是劝道:“公子,时辰不早了,熬夜伤身,早些歇息。”
柳絮答了声“好”,“你先下去吧。”
梁休应了声,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他出去没多久,柳絮就灭了蜡烛,又过了一会儿,梁休才走远,不是回自己房里,而是拐进了后院的小门。
初夏的夜风还是有些凉意,梁休打开火折子,点燃早先收集在角落的残枝,火光渐起,迸开几片小小的火星。
他吸了吸鼻子,从袖口中一样一样取出东西,放到火苗上烧。东西都烧完了,梁休也不说话,沉默地灭了火,准备回去。
梁休一起身,撞上了柳絮。
“公子怎么在这儿?”梁休一惊,脱下外衣搭到柳絮的披风上。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
梁休跪了下来,支支吾吾道:“我……奴才烧些干草。”
柳絮抬脚走向那堆灰烬,没问原因,而是问道:“梁休,你这段时间到底是在为谁难过?”
气氛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柳絮无奈道:“你不说,是让我猜吗?”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是秦含?”
梁休话音刚落,柳絮一句话堵得他哑火。
“看来没错了。”柳絮扶他起来,“这里好冷,先回去吧。你要是不愿意说,我不强求。”
梁休和柳絮朝夕相处,柳絮没有理由察觉不出他的变化。从皇子宫起,他就总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虽然一方面是心疼柳絮,但柳絮心里清楚,不全是因为自己。
回到房间,只燃了床头一豆烛火。
梁休道:“来质子府服侍公子前,我一直在做杂役。不机灵,也不会讨好管事公公,总是挨打挨骂,和我一样年纪的太监都分到各宫当差了,我还在内务府做苦力。”
梁休的这些过往,柳絮已然知晓,他下意识地看了眼梁休的手,粗糙、布满了茧子,柳絮对这样的手很熟悉。
“秦含刚入宫的时候,跟我共事过一段时间。她看我可怜,总是给我留半个馒头,我心里是很感激的,但除了说‘谢谢’,并不能为她做什么。
“没过多久,秦含就被调去了皇后的宫里当差,有时候遇见,她还是会给我塞点碎银。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说她的弟弟和我同岁。
“秦含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幼妹,长辈只有爷爷,在她入宫前,日子过得很艰难;入宫后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柳絮垂眸,“她投毒,是为了钱?”
“来质子府前,我听说她的弟弟在城关做苦力,被骗了钱,讨钱时被打了,受了很重的伤,妹妹又生了病。”梁休说着,顿时垂泪,“可能就是为了钱吧。”
柳絮顿了顿,“你方才说,秦含被调到了皇后宫里当差?”
梁休抹了抹眼泪,“我来质子府之前,她在皇后宫,应该是在这之后又去了谢贵妃宫里。”
柳絮无言,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深。
一定是谢贵妃指使下的毒吗?
换句话说:谢贵妃有什么必要的理由,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致沈琢丰于死地?
前有东宫宫人逼死翠微宫宫女,后有谢贵妃投毒。
要说谢贵妃预谋已久也可以,要说有心人趁热打铁也可以。
到底是哪边,他吃不准。
那么,投毒的人还有可能是谁……
见柳絮良久沉默,梁休忙道:“她在宫里没有别的朋友了,所以我才想着给她烧些东西,她生前舍不得买的金银首饰,我也买不起,只好用纸糊一些,烧给她,这样她在地府也可以漂漂亮亮的。”
“还请公子恕罪!”
“我恕什么罪?你何罪之有?”柳絮卷起书敲了敲梁休,“明天你去集市上再买些别的东西烧给她吧,一个小姑娘,光有金银首饰有什么用?”
梁休眼含热泪,“公子……”
柳絮想到故去的爷爷,从桌上的木匣子里拿出几两碎银塞到梁休手中,又道:“帮我买些吧,要宅子田地和烟枪,我也想给故人烧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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