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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劾
建宁帝听了这话,眉头一拧:“太傅此话,可有凭据?”
邓闰章大袖一荡,取出一本奏折来,高举过顶:“陛下,监察御史杨弘义有密折奏报此事,只因与国公相比实在是身份低微,不敢贸然上呈。臣得知后,虽知此举或触怒功臣,却不敢不报!”
建宁帝扬了扬下巴,冕旒轻颤,郑永会意,忙走下来接过奏折呈上。
阶下的杜琮,心却一点点往下沉。
密折?
御史台上谏君王之失,下察百官之过,哪怕弹劾的是亲王皇子,也该堂而皇之,何来 “惧怕” 之说?偏到了他这里,竟要借太傅之手递上一封密折。
——这是在说他杜琮权势滔天,连言官都敢钳制?简直是把“功高震主”的帽子,明晃晃扣到了他头上!
他眸底掠过自嘲,好大一份见面礼啊。
殿上,建宁帝指尖拈起奏折,缓缓展开,殿内只剩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读到最后,建宁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既然已经当朝具折上奏,还说什么密折?郑永,你来念与百官听。”
群臣竖起了耳朵,这情形难得一见,又涉及功臣勋贵,怎能不好好看看?只听郑永念道:“臣闻:赏功罚过,乃明君驭下之纲常;防微杜渐,为国家安泰之根本。今有英国公、征虏大将军杜琮,虽有战功,然持身不正,德行有亏,其罪有三,伏乞圣鉴.....”
这折子洋洋洒洒写了上千言,字里行间绕来绕去,说到底是直指杜琮出征狄戎期间犯下的三大罪责:一曰专权跋扈;二曰治军不严;三曰结交地方,图谋不轨。
前两条罪名,虽诛心却尚有辩解余地,战场之上临机决断,或有矫诏之嫌;麾下将士良莠不齐,偶有失范之举,总能寻到说辞转圜。
可这最后一条,与直指他意图裂土称王无异,踩着谋逆的红线,想要自证清白,难如登天。
“......臣,泣血上奏,请陛下:明察秋毫,束其权,惩其过,以正视听。如此,则纲纪得肃,军心得安,社稷幸甚!”
郑永话音未落,建宁帝“啪”地一拍御案:“....英国公刚回京,将士尸骨未寒,你们就弹劾功臣?是想寒了将士的心、动摇朕的江山国本吗?”
太傅身形一晃,撩袍跪地,花白的胡须随着叩首动作扫过冰凉的殿砖:“老臣不敢!臣蒙先帝圣恩,寒门入仕,食君之禄六十余载,岂会做动摇国本之事?皇上此言,叫老臣情何以堪!只是,视而不见、知情不报,那才是真的尸位素餐,对社稷无功,对祖宗无颜啊!”
太傅一跪,后面跟着齐刷刷跪下一片身影。
方才弹劾时,太傅在队首,队尾的杨弘义就已站在太傅的正后方,此时更是额头贴地,遥遥哭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微臣绝非构陷功臣,折上桩桩件件,皆有证明,句句实情啊!”
杜琮抬眼看了看,忽然看到杜承厚神色焦急向他望来,杜琮微不可见地摇摇头,杜承厚一愣,要出列的脚又收了回去。
文官跪了一地。这个架势,让建宁帝一时间也卡了壳。太傅年老,要是给他在奉天殿气撅过去,那才真是朝堂不稳了。
杜琮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杜爱卿,你....”建宁帝终于开了口,声音比先前缓和了几分。
话未出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下!陛下!太后娘娘在慈宁宫突然晕过去了!”
建宁帝猛地站起身来,“太医传了吗?”
内侍答道:“启禀陛下,院正已经赶过去了。”
“摆驾慈宁宫!”皇帝转头看向阶下众人,“今日朝会暂退!太傅,你们都先起来,此事容后再议。”
“退——朝——”
闹剧草草收场,百官心中各有揣度。
去向慈宁宫的銮驾上,建宁帝靠在一侧,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太后素来康健,今日突然晕厥太过凑巧。可这份凑巧给了他台阶。
他掀开轿帘,看向远处的慈宁宫方向,低声道:“传旨,让太医院好好诊治太后,朕午时再过去看望....半个时辰后,召太傅来承运殿。”
***
奉天殿的事,不出半日,就传遍了各个官员府上。
杜琮慢悠悠地回府,一进正厅,就撞见汪佩祯担忧的目光:“琮儿,你舅舅传信说,今日早朝太傅斥你心怀不轨,这......?”
汪佩祯的弟弟汪睿祺时任大理寺卿,自然知道此事。杜琮点了点头:“确有此事,不过是寻常伎俩,母亲不必挂怀。”
顿了顿,他又道:“舅舅不沾染此事是对的,身处大理寺,本就与军事牵涉甚远,需避嫌自守,他必然也明白我的意思。”
汪佩祯点点头:“外甥像舅,他确实是这么说的,也知道你不会因此怪他。”
“父亲呢?”
“在书房等着呢,我放心不下,便出来等你,怎么回来这么慢。”
杜琮颔首,转身往书房去。
推开门,杜承礼临窗而立,手中捏着一卷兵书,神色却不见轻松。
“父亲。”杜琮唤道。
“奉天殿的事,我已知晓。”杜承礼道,“看你神色,已经有了对策?”
“没有。”
“没有?”
“与其说没有,不如说,不需要对策。”杜琮道,“儿子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不怕他查。”
杜承礼皱了眉:“怎能视作等闲?人言可畏,更何况是这图谋不轨的罪名,一旦坐实,便是满门倾覆的祸事,你可莫要轻视。”
杜琮敛了笑意,“父亲放心。文官们本就因我袭爵多有不满,如今生出这许多事端,是要敲打我罢了,倒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只是他么这手段实在狠了点。”杜琮挠了挠下巴,“依杨弘义的性子,我看这第三条,不像是他的手笔。”
“太傅举荐此人监军,本就存了与你冲突的心思,只是我没想到,他竟如此诛心,直接参人谋反。”杜承礼将兵书往桌上一摔,“这是欺我杜家无人么?”
“父亲不必动气,”杜琮安抚道,“他们参我结交地方,是因为召集当地士绅放粮济民的事,只是此事我早已报于陛下知晓,详述其为稳定收复之地民心的不得已之举,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
杜琮笑了笑,又说:“还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个人证,多半是募兵里的闲散之人,我麾下不会有这等叛徒。至于物证,也不过是当时士绅送的一些礼物,儿子早已封存,登记造册,准备尽数上交,目前还在西郊营里放着呢。”
“原来你早有准备。” 杜承礼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望着儿子的目光中满是欣慰,“琮儿,为父以后,可以放心了。”
说完了话,杜琮回房更衣。一个人在屋内,他才露出些许疲态。
踏回京城未满三日,庆功酒盏温热的触感还没有忘记,“图谋不轨”的弹劾就已递上御案。他为稳定地方而结交士绅的苦心,成了暗蓄势力,煞费苦心做的临机决断,成了擅权。
怎能不寒心?
换了便衣,杜琮打算用些早饭,汪佩祯在一旁陪着,“刚炖好的如意粥,清润得很,你尝尝。”
汪佩祯将粥碗推到他面前,一边帮他布菜,声音温和,又似不经意般提起:“你父亲的意思,让你把家里那副最好的沉香佛珠给齐家送去。”
杜琮顿了顿,“好。是该谢太后解围。我今日便去寻齐乐章,让他寻个合适的时机,带进宫去呈给太后。”
“那便最好不过了。”说着,她又往杜琮碗里夹了块酥饼,“多吃点,往后几日怕是有的忙呢。”
吃罢了饭,杜琮便带着二柳去了西郊军营。乌木轺车刚停在营门外,早有校尉领着文书在辕门等候。
他今日要做的事实在不少,先要清点带回的军资,将登记在册的粮草账簿一一核对,签字画押后转交兵部派来的主事;再召司功参军,对着军功簿逐一审核将士战功,哪些该升任、哪些该赏银、哪些需追赠抚恤,都要标注得明明白白。战报还要报与户部,对接粮饷、抚恤的银钱发放。
有了今日的事情,更得比平时多十二分小心。
忙到下午,军帐内炭火烧得旺,杜琮却顾不上喝口热茶,帐外来报,府中传信数次问公爷是否回府用饭,此外,杜承厚自然是要派人来问的,汪家也是,杜琮一概推了,无论是族亲还是外戚,只说军务繁忙,不便回去。
傍晚时分,杜琮将余下军务一一托付给副将,褪去了公爷的仪仗,换了一身玄色窄袖劲装,只带两名心腹亲卫,悄然出了军营。
他一路快马加鞭,直奔京城方向。待到城墙根下,杜琮弃了马匹,换乘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车帘低垂,悄然进了城,绕开繁华地段,拐进一条僻静胡同,伸手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门开,一个女子探出头来,正是素华。
看清来人装束,素华到了嘴边的 “杜公爷” 生生咽了回去,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连忙侧身让开:“您怎么这时候来了?快进来吧。今日风大。”
杜琮往里走着道:“武姑娘在么?”
“在,正在屋里看书呢。”
说话间,素华警觉地扫了眼巷外,轻轻合上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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