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白术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而后不紧不慢地着手收拾起青囊。他抬眼，瞧见方三小依旧垂着头，心中那股心软的劲儿又冒了上来。他伸手拿过一旁的羊裘搭在方三小的肩头。
　　“三公子，我扶你到窗边坐坐吧。”
　　此刻，窗外柔和的日光宛如一层薄纱，轻轻地笼罩着白术，使得他的笑意更添几分温和。方三小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他的笑容，一时间竟有些失神，半晌都没有回应。就在白术以为会被拒绝之时，方三小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地点了点头。
　　“多谢神医。”方三小的声音微弱，却足以听清。
　　白术只是轻轻拉住他的胳膊，稍一用力，便稳稳地将他扶了起来。两人移步到窗边，缓缓坐下，而后静静地望向院子里的一棵枯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那棵枯树实在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漆黑的枝干毫无章法地向四周伸展着。稀稀拉拉的白雪随意地堆积在上面，没有任何形状可言，只是松散地团在一起，给这棵枯树更添了几分萧瑟。
　　然而，就是这样一棵看似毫无看点的树，方三小却看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
　　过了一会儿，白术忍不住打断了他，轻声道：“三公子，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床上吧。”
　　方三小有些不舍得点点头，白术便收了青囊往外走去。沿着回廊前行，白术正巧遇到方成宇。
　　“方公子。”白术赶忙恭敬地行礼，说来惭愧，到现在他都还不清楚方成宇担任何种官职，因此只能一口一个“方公子”这般称呼，颇有些不伦不类。
　　方成宇丝毫不介意这些，解开腰间的束带，满脸笑意地与他打了个招呼：“白神医，许久不见呐。近日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只是瞧着方公子清瘦了些，您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白术关切地说道。
　　“哈哈哈，这不是年根了嘛，各地藩王纷纷前来进贡，礼部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好容易得了点空闲，神医可否赏脸与我一同用膳？”方成宇热情地邀请道。
　　白术下意识地婉拒道：“方公子如此盛情相邀，本不该推辞。只是我一早便与人有约，实在不好失了信用。”
　　“也罢，也罢。神医为了三小的病情不辞辛劳，理应由我单独宴请一顿才是。改日，我一定大摆宴席，好好款待神医。来，我送您。”方成宇爽朗地笑道，说着便引着白术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白术离开方府，便径直往陆治的私宅走去。按常例，他只需沿着门前大路直走，再拐过一条巷子便到。可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就像他这般常在京城里穿梭，难免要撞上些达官贵人。
　　正走着，迎面来了一顶四人抬的轿辇。白术见状，赶忙垂首敛目，将自己往路旁的阴影里缩了缩。他身上那件玄色直身本就暗沉，若是往阴影里一站，几乎能与周遭融成一片，寻常人很难留意到。偏那轿中之人不知怎的，眼尖得很，竟一眼瞥见了他，出声让轿夫停了下来。
　　白术低着头，弓着腰杵在原地，还以为是自己挡了路，心里暗自嘀咕这些贵族架子真大，又往墙角缩了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
　　可下一刻，一双皂靴倏然出现在他眼前，伴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熏香，直往他鼻尖钻。
　　“你是何人？”问话声略带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沉稳。
　　“回大人，小的是个大夫，今日是来送药的。”白术连忙拱手行礼，姿态愈发恭谨。
　　“送药的？”那人又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可是给方府送药的？”
　　白术抿了抿唇，含糊道：“回大人，是前头的人家。小的刚来京师，路还记不太清，也记不清是什么人家了。”
　　“刚来京师就能替方大人办事，看来你身上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白术心里一沉，这人究竟是在试探，还是早就留意到了自己？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人却轻笑一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正好，我近日也有些不适，还请先生随我走一趟。”
　　白术慌忙摆手：“大人说笑了！大人何等身份，小的不过是个学徒，哪敢给大人问诊啊？”
　　白术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之前给李乐亭看病，就是看出了不该看的，被慕容长敬丢出来的。今日给这些达官贵人看病，谁知道是要看什么病呢。
　　“哟，这不是程郎中么？怎么，程家已经穷到请不起大夫了？”一句凉飕飕的话插了进来，还带着点熟悉的嘲讽味。白术猛地抬头，果然瞧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小侯爷，许久不见。”程淼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周望舒，眼神里的不悦毫不掩饰。
　　周望舒穿了件朱红云纹直身，腰间未佩长剑，只束着一条躞蹀带，上面挂着那枚醒目的日月同心佩。他双手抱胸，歪着头，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直勾勾地看着程淼。
　　“小白术，许久不见你主子，还不快来行礼？”周望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白术跟前，伸手一拉，便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远离了程淼。
　　程淼的随从见状，纷纷围了上来，警惕地盯着周望舒，生怕他动手。
　　程淼恨恨地瞪了周望舒一眼，猛地甩袖转身，进了轿辇。不多时，那顶轿辇便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直到这时，白术才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抬手抹了把脸，长长舒了口气。他暗自感叹：这京师之地，果然是危机四伏啊。
　　“小的白术，见过小侯爷。”白术笑眯眯地行了一礼，也不等周望舒说什么就直起了身子，“小侯爷何时进得京师？这几日可好？京师这几日不下雪却比下雪时还要冷。”
　　“这么冷的天，你在大街上晃什么？”几日不见，白术的胆子不见长，反而还有变小的趋势，周望舒有些好笑地问他。
　　白术拍了拍青囊，笑道：“自然是五殿下给我寻了个好差事。我这几日为方府的三公子看病呢。”
　　周望舒眉头微动，问道：“看病？好端端的，方成宇怎么想起来给他那快入土的弟弟看病？”
　　“小侯爷，那孩子才十五岁，看着怪可怜的。”白术也明白，周望舒是个嘴硬心软的，只是方三小着实有点惨，他不大忍心周望舒说他。
　　“哟，这会儿可怜起别人来了。方才要不是我，该可怜的就是你了。”周望舒拍了拍他的肩头，唤醒了他方才的恐惧。
　　白术打了个冷战，搓了搓胳膊，快走两步追到了周望舒身边，“可不是。多亏小侯爷救我。小侯爷，那位大人是谁啊？你与他关系不和么？”
　　周望舒道：“你家小侯爷和哪个关系好？”
　　“有道理。小侯爷高风亮节高山仰止，不屑与这些俗人为伍。”白术点点头，还不忘狗腿地谄媚两句，跟着周望舒继续往外走。
　　周望舒带着穿过一条巷子，过了一道石桥，到了长公主府前面。
　　“小侯爷，你住这里啊。那我们离得有些远。”白术这话里还带着些可惜。
　　周望舒不在乎地开口：“不打紧，我今儿晚上跟陆治说一声，你搬来这边就是了。”
　　“可是我还要给三公子看病。”
　　“你腿脚这么快，就是天涯海角你也能去了。”周望舒屈指敲了敲他的脑门，又道，“那三公子的病，你能治？”
　　“那是自然。”
　　周望舒听了他的话便没有再说话，只是垂着眸子往里面走。
　　“月儿，去哪儿了？”
　　两人尚未踏入院门，便听得一阵清脆女声破空而来。那声音如玉石相叩，清越婉转，教人闻之忘俗。白术闻声望去，但见一位身着朱红礼服的女子立在庭前，周身流转着天家贵气。
　　她头戴七翟二凤冠，冠顶金凤衔珠垂落，两侧珠珞以东海明珠串就，每走一步便漾开细碎光晕。身上大衫霞帔皆按亲王女礼制，正红大衫织就暗金云纹，袖端金丝绣成凤凰尾羽，在日光下泛起层层流光。
　　霞帔自肩头垂落，以青罗为缘，上绣五彩翟鸟穿云纹，鸟目皆以米珠点缀。腰间玉带嵌着透雕龙纹白玉，两侧垂下深青蔽膝，其上织金云龙纹若隐若现。中单素纱领缘露出寸许雪色，更衬得颈项修长。
　　当真是：眉蹙远山含翠，目横秋水凝辉。珍珠流苏随风轻摇间，她微一转眸，那通身的气度风华，竟让满园春色都失了光彩。
　　这般容颜与周望舒简直不相上下。
　　却见周望舒神色一凛，忙上前几步，身姿优雅且稳稳地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母亲”。
　　母亲？
　　白术听闻，顿时一愣，脑袋里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条件反射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周望舒就在他身前，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声沉闷的“咚”响。
　　跪在地上的白术此时正龇牙咧嘴，心里直犯嘀咕，长公主的皇家气势真是十成十的，且她身上隐约可见一股大将风度，这在寻常人家身上是见不到的。这一跪可真是结结实实，礼数倒是到位了。
　　长公主见状，赶忙快步上前，轻轻托起周望舒的手，笑着嗔怪道：“快起来吧。哎哟，果真是进了京师，这规矩就多了一层枷锁。”
　　周望舒笑着回应道：“礼数要是不周到，舅舅在宴上寻个教养的由头，把我扣在这里，阿娘可怎么办呀？”
　　长公主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眸光瞬间一沉，佯装恶狠狠地压低声音道：“周月，你丫要是再敢说这些话，晚间老娘可不介意打断你的腿。”
　　周望舒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松开长公主的手，像个孩子似的跑去拽起了白术。
　　长公主这才将目光投向白术，温和地笑道：“这位想必就是白先生吧。”
　　“草民白术见过长公主，在下只是个四处游历的小游医。承蒙侯爷抬爱，不敢当先生二字，公主唤我白术即可。”白术也不知是不是受周望舒的影响，竟莫名对长公主生出些亲近之感。
　　长公主笑意盈盈，与两人一道往花厅走去。
　　“这几日毕竟是在京师，小心谨慎些也好。等过几日回了常宁城，就自在多了。”
　　此时，丫鬟早已备好了茶，见众人来了，便有条不紊地开始倒茶。
　　长公主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白术身上，笑着说道：“白术，这个名字倒是有趣得很。取这名字的人，想来也是个妙人。”
　　“公主过誉了。”白术赶忙恭敬地拱了拱手，老老实实地立在周望舒一侧，静静听着。
　　周望舒也抿了口茶，开口问道：“母亲，您这是要进宫去吗？”
　　“哎哟，差点忘了。你也去换身衣裳吧，你舅舅设了接风宴。”
　　周望舒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拎了拎衣角，疑惑道：“这一身不好么？这也是新做的呢。”
　　长公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伸手摸了摸下巴，微微侧着头，端详起自己的儿子来。随后眼睛一亮，说道：“把那件月白狐裘披上。再捧个麒麟鎏金手炉，那就完美了。”说着，她不禁感叹道，“果然是老娘的儿子，长得就是好看。”
　　这话说得一旁的白术差点没憋住笑。
　　周望舒摸了摸自己的脸，眉开眼笑地回道：“阿娘说得是，阿娘如此倾城倾国，儿子自然不敢长得给阿娘丢脸。”
　　“就是嘛。别听你爹天天念叨什么女相，那都是没影儿的事。小公子怎么就不能打扮得鲜妍明丽的了。”长公主说着，腿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可突然想起自己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裳，做出跷二郎腿的动作实在不雅，只得动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对了，白术小先生要不要一起去？”长公主突然看向白术，温和地问道。
　　周望舒忙接口道：“小白术为了舅舅的火药案子忙前忙后了这么久，担惊受怕的，吃舅舅两口饭，舅舅断不会这么小气的。”说着他便唤来槐月，吩咐道，“槐月，去把我和白先生的衣裳准备好。”槐月刚要转身离开，他又像是想起什么，道，“小白术这几日是不是长高了？”
　　长公主一听，直接站起身来，走到白术跟前，仔细瞧了瞧，点头赞道：“我儿眼光不错，这孩子也是个极好看的。只是年纪还小，正是一天一个样儿，长得快着呢。霜华，去把箱子里那套天青流云纹的拿来。小白术穿应当正好，腰上嘛，里面还有个素色吉祥纹的腰带，也一并拿来我瞧瞧。”
　　周望舒伸手搭在白术肩头，对着他挑了挑眉，得意地说道：“我阿娘，别的不好说，就搭配衣裳这件事，那可是一绝。你瞧着，一会儿我阿娘就把你打扮成个俏公子。”
　　白术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可这是公主赐的衣裳，实在不好推脱。再者，晚上进宫自己是跟着周望舒的，穿着得体也是小侯爷的体面。
　　霜华深知自家主子的性子，于是便把府里早先准备的衣裳一股脑儿全拿了来，整整装了一箱子。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白术就像个被摆弄的人偶，换了十几套衣裳，连同配饰和鞋子都换了个遍。最后，还是霜华不得不催促长公主，长公主这才敲定了第一件天青流云纹的那套。一家人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在花厅里回荡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