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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艾·三
7
与茜正式恋爱了,男友是美籍华人,在耶鲁念资产管理硕士,来复旦交流的时候对迎宾的大四女学生一见钟情。与茜奶奶逢人就说,曼朱爸妈也与有荣焉地骄傲。
本科毕业的这年是岔路口,不知哪步跨出去就会跨出一场奇遇。与茜打算跟男友赴美深造,签证问题却棒打鸳鸯——李家拿不出可以说服大使馆的存款,两个李家都是。
与茜男友只是小康家庭,养孩子一个有余两人未满,此事纯属心有余而力不足。妈妈在电话里叹息,说曼朱要是毕业出来工作赚钱了,或许这事还有点转机。
“可是妈,我也打算继续读研。”
这是曼朱与和轩商量之后一致决定的。妈妈还在犹豫,爸爸却意外地坚定:“读!”
那时爸爸的矽肺病已进入三期,甚至半夜咯血。曼朱不肯让他再出去工作,他应下之后又抢过话筒偷偷说:“爸给你存了钱,不要怕,想读到什么时候都行。”
可是两个月后医院来了紧急通知,曼朱才知道爸爸又动了手术。原来他还是瞒着家人在外头没日没夜地接单跑车。与茜因为无法出国正在和男友闹分手,爸爸觉得无论如何还是要搏一搏。
“你爸爸住院的事,不要告诉茜茜。”妈妈在病房外跟曼朱打商量,“让她不要着急和凯恩分手,我们还可以再想办法嘛……”
事实却是凯恩要和与茜分手,他读资产管理,将感情也看成风投。这场恋爱看不到收成,所以他要及时止损。
与茜哭了整整一星期,曼朱将妈妈的话转达,告诉她一切还有转机。可去美国哪里是一笔小钱?有转机的意思就是还差一点,差一点的意思是爸妈原本手头就有钱,留给曼朱的钱。
与茜是学哲学的,逻辑链在她那里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曼朱忍着没说爸爸的病情,他们一家的隐衷反而令另一家人变本加厉。与茜奶奶开始哭儿子,助长了在场亲戚们衣来伸手的埋怨。爸妈这么多年对与茜的好,好到邻里说闲话,好到甚至连曼朱都误以为自家要对李伯伯的残疾负责任。
曼朱简直万箭穿心,当场拍桌推搡、扭打成一团。与茜将她拉开,她转而质问与茜:“我爸妈对你怎样?我对你怎样?这么多年,你扪心自问!”
“是!你们一家对我好,平时小恩小惠的,真到中考那样的大事,你跑得比谁都快。真到了我如今需要帮忙,他们还不是向着你!”与茜靠在她舅妈怀里,连控诉也是轻声细语的。
可是绵软的芭乐和香嫩的兔肉却也有着最硬的籽和骨头,能崩掉人的牙。
有些人因为一点小恶而否决所有的善,也有人会因为一点的小善而忘掉所有的恶。如果对待彼此的感情投入和付出从来不成正比,那为什么还要继续?
最后是和轩赶来镇住了一屋子的人,曼朱坐在回家的副驾驶座泪流满面,完全是小孩的哭法,嘴咧得跟瓢似的。和轩原本怒不可遏,看到曼朱满脸抓痕又心疼,现在却忍俊不禁了:“给公主殿下点杯摩卡星冰乐压压惊好不啦?”
曼朱哭得打了个嗝,呜呜道:“那甜度要半糖。”
和轩立即跑腿下单,车载电台调成曼朱喜欢的蓝调音乐,空调出风口往上拨,以免她喝着冷饮还受凉。
曼朱嘬着吸管,迷瞪瞪地被拥住。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无论和轩给她买什么饮料,喝起来都像那年她塞进他抽屉的雀巢冰爽茶。
8
曼朱的灼艾从来不是兄友弟恭,却是伤人伤己。人应该要为了爱和被爱活着,惶恐的期待回应和完全不计较付出的给予,都不是长久之计。
她最后还是将积蓄转赠给了与茜,不是圣母心泛滥,只是她不想那家人的无赖拱到医院去,不愿两家最后一点情分无法收场。那天她在病床前给爸爸削橙子,提出搬家和换手机号的建议,爸妈互看一眼都表示同意。全家人心照不宣。
那本锁在宿舍抽屉的日记,曼朱一并还给与茜。从前她对着日记自作多情,希望里头有与茜对自己的抱歉,想看到又怕看到,但事实是根本看不到。多可笑,原来与茜真的可以欣然接受不属于她的文字所荣获的褒奖,可以在曼朱后来提起特困生补助的时候长久不语,下次谈话开篇又是新话题。可以用自己的伤心倾诉侵占曼朱的睡眠时间,却在曼朱难过时巧合般失踪。可以明知曼朱也暗恋和轩,却放任他们彼此误会许多年。
那年和轩听同学说曼朱背了与茜去医务室,想要去帮她,可他到的时候曼朱已经出门买水。他忐忑地向与茜打听,得到的却是曼朱已有暗恋对象的答复。至于那个对象,与茜语焉不详,任谁都猜不到自己头上去。
好在他和曼朱一样又傻又莽撞。高考偷改志愿的不止一个人,和轩完全可以上繁华的交大,但他最后选了喜欢之人所在的严寒东北。
曼朱毕业后回省城进了研究所工作,和轩则一路念到了博士。爸爸大部分时间卧床,医生千叮万嘱要好好将养,但他那点闲余都要拿来和朋友们吹嘘:“闺女是材料科学硕士,女婿更了不得哇,学位读到核物理的博士后!”
博士后不是学位,但曼朱不忍心打断这份喜悦,于是爸爸越说越离谱:“我怀疑他俩其实初中就看对眼了,嘿嘿……那个,咳,你别看他俩专业不同,未来都是要搞可控核聚变的。核聚变不知道,核电站知道吧?下一次工业革命就要靠新能源。我女婿研究的核反应温度上亿啊,这就需要我闺女的材料……”
晚饭时妈妈又炖了虫草花鲍鱼汤,也是一个劲给和轩夹鲍鱼。和轩来者不拒,最后却全部送进曼朱碗里。
妈妈像是无意间提到与茜,说她去美国之后还是和凯恩分手了,前几年和另一个华裔结婚,生了一儿一女,后来从康涅狄格州搬到亚特兰大,又辗转到最远的亚利桑那,仿佛总在奔波。爸爸担心地沉默着,他们内心始终将她当成另一个女儿牵挂。
曼朱也从未希望与茜过得不好,何况天意高难问,偏偏不以人品裁决人的一生。想到与茜,往事如烟,她其实淡淡的无悲无喜了。看着愁容不解的父母,她活跃气氛地故意问爸爸:“核裂变和核聚变,哪个能量大呀?”
“必须是核裂变啊,能量大到都裂开了不是?是不是啊小席?”
和轩笑得发颤,给他喂荠菜馄饨,哄孩子般劝道:“爸,吃饭,吃饭。”
妈妈摁下遥控器,新闻联播的准点报时噔噔响起,小小的方盒放送着远在天边的新鲜事,世界那么大又那样小。六月底开始昼长夜短,窗外榕树下还有未归家的孩子们在嬉戏,欢笑声比专业出身的播音主持更动听——大格子,小格子,画好格子跳房子。
三月里来桃花红,一脚跳进桃花房。
四月里来杏花香,一脚跳进杏花房。
五月里来蔷薇笑,一脚跳进蔷薇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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