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拊翼同枝条,翻飞各异寻
腊日后两天,是姝华大婚的日子,年底国中祭祀大典依旧繁忙,元颂音跟在徐鹤身边,少不得趁这个机会多见见世面。连轴忙完,她身体乏困,似抽筋剥皮一般。
这早才醒,看到日头已上三竿,心中大不妙,唯恐太后得知自己又坏规矩,起身忙唤闻雀梳洗更衣。
“怎么宫里这样安静,怎么无人来唤我们?”
闻雀笑答:“当班的自然都被织金喊去帮忙,余下的也都去跟前凑热闹呢,哪有功夫管我们。我看你这忙得人仰马翻,今日多睡睡也好。”
元颂音边打哈欠边点点头:“姐姐回来没?”
闻雀摇摇头,手上理妆未停,道:“这会儿子也该往长乐宫来了。”
她嗯一声,伸手取了螺黛匆匆描眉点唇,吩咐道:“你动作也快些,我们去接她!”又把昔日从李婆子虎口夺下得小玉蝉取出看了一眼,再放进亲手为殊华绣的鸳鸯荷包里。
闻雀笑道:“从来手头工夫马马虎虎,这个荷包竟出奇精致。”
元颂音看着自己指头,叹道:“再叫我做一个,也是不能了。”
梳洗得体,自然还是先来向骆宾华请安。
“怎么没换礼服?”
元颂音道:“还没到时辰,穿着常服方便,一会儿就回来换。”
骆宾华点点头,又嘱咐道:“今天是你姐姐的好日子,宴席人多,织金绮罗也难处处顾到,你自己别浑闹忘了身份。”
说得她困意消散,立刻清醒过来,忙道:“孙女糊涂了,这几日长乐宫事体繁多,早该来伺候祖母。”
骆宾华冷哼一声:“罢,你往晨光殿跑,难道是为着清闲?这会儿子又预备钻去哪呢?”
年轻的女孩瞧祖母抿嘴一笑,道:“什么都逃不过祖母的眼睛。我准备去庵里接姐姐。”
雍容华贵的妇人微微点头:“去吧,冬日天短,她也该回来预备了。”
女孩答应退出,边往外走边打量,为李姝华的婚事,长乐宫装点得蓬荜生辉。走到庭院,瞧见冬季的日头虽大,却没甚温度,她穿着猩红斗篷往外行来,笑望着还在搬挪的宫人们。众人相互招呼,呵出阵阵白烟。洁白的积雪覆盖屋檐草木,显得彩幡旌旗颜色更明亮鲜艳。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罩在玻璃之中。
元颂音不禁快活地哼起曲来。
一行人很快行到紫宫寺,这里才料理完腊日祭祀散粥的事,现下四处收捡,亦是忙忙乱乱。元颂音先替骆宾华去佛前上了香,再往旁边尼姑庵来。
几日前,妙胜庵亦与皇城外的大庵共做了几场大法事,京畿信教者众多,高门大户的女眷亦纷纷往庵里来,因而此处也是乱糟糟的,姑子们收拾着,各处抬佛龛的,清点器皿的,检视经幡的,不在话下。
元颂音寻了会儿,生怕和姝华错过,被姑子们指引,走到后院一小巧禅院,看见廊檐下站着李姝华和比丘尼说话。
她正要往里走,听见姝华斥责声音,便一把拉住闻雀,在廊柱后站住脚。
“我知道你伺候母亲一场,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宫闱。太后那头,本已松动了些,你们非不听我的。如今她癔症越发重,等我走了,看怎么才好!”
元颂音一惊,只知道元涟自入秋后生病,起起伏伏的一直不见好转,竟不知她还有癔症。
那比丘尼撇撇嘴,道:“几时动这般心思了,郡主少冤枉人!人还没过门,难不成您就这么地把公主一起带去婆家?再说,任世上哪里的医官,还比得上皇宫不成,公主在这里治病才好呢!”
元颂音忍不住翻白眼,又是个顶难缠的婆子。
正在这时,里头传出长公主元涟的声音。她听见,不觉打个寒颤,心中十分厌恶。
姝华听见母亲招呼,朝那比丘尼道:“你去把晨间的药端来。”一扭身回了屋子。
元颂音见人都散开,便静静走近前。
“我瞧时辰,你也该回去梳妆打扮了。”
李姝华点点头,又听元涟道:“封个郡主实在委屈,你本该是这个天下最娇贵的孩子。倘若你爹还在,该多风光啊。”
元颂音听完,怔了一怔。
李姝华道:“娘快别说了,您知道我从不在乎这些。只是出宫后,您一人在此,女儿再不能孝顺了……”说着竟呜咽起来。
元涟也呜咽道:“阿娘如今只剩你这么一个孩子,实在是舍不得,可离了这里,到底安稳些。那居家门风不错,太后总算没昏了头。”
姝华忙道:“以后再别说这样话,母女一场,何必总惹祖母怄气。”
元涟点点头道:“我看见你,便想起你那些短命的哥哥姐姐,实在心如刀扎啊,只恨元渊,这个心肠烂透猪狗不如的畜生!”
元颂音猛然听到父亲名讳,不觉心咚咚狂跳,又震动又感激,——元涟的心结到此地步,必定常常发作,姝华如何忍耐,竟还一路善待她和弟弟。
姝华道:“过去的事再别想了,医官次次嘱咐,娘只管心里痛快些,不然病症如何是好?”
元涟忽然一阵狞笑,划破空气,元颂音顿感浑身汗毛倒竖。
“可恨!若不是太后看护,那两个小的又如何生得下来!早该跟哥哥姐姐一起成齑粉!没断子绝孙,算便宜他!”
元颂音先愣住,继而感到头顶似炸雷彻响,心脏狂跳起来。
——是说她和弟弟?难道她和弟弟真还有其他哥哥姐姐?
她不觉心内悚动,伸手扶住墙,惊诧地看向闻雀。闻雀亦呆呆发怔,望着元颂音,张开嘴却没发出声。两人在外头局促无措,听见里头人声又继续。
“这老畜牲!告他巫蛊,到底没算数,贪腐之事元起竟也放过了,还好——”一阵连绵的半哭半笑,尖锐刺耳,元颂音听见,只觉身上发冷。
“还好——,这个不中用的死贼人,自己吓破胆,竟动了起兵逼宫的念头,总算被元起赐了白绫!”
又是一阵张狂似群鸦刮嗓乱叫的笑声,将人耳朵震得嗡嗡响。
“娘别说了!”
“呸!为什么不说!我只恨他死得太痛快,没受折磨!他的孩子,都该下阿鼻地狱!”
元颂音只觉浑身血液沸腾,身上颤抖起来,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
闻雀听到一旁传来脚步声,忙拉元颂音,两人跺到一旁墙侧。
原来是送药的,比丘尼并不曾发觉她们,径直掀帘进了禅房。
闻雀伸长脖子观察许久,见再无人走动,便扶着元颂音,轻声从禅院钻出,一同上了马车。
“回去吧。”
闻雀沉默着点了点头。
元颂音仍心神不宁,靠着车厢一言不发。
——原来史书并未写完。
李婆子常说,他们的父亲元渊,生前犯下极重的罪,若不是太后求情,早就牵连全家抄斩,他们俩也未必活得下来。
元渊到底没有逼宫成功,被父亲元起以妻子儿女之命挟持,选择在东宫自尽。
她和弟弟是遗腹子,被太后出面保下,扔到永巷。
可元涟对巫蛊贪腐之事,怎会这般清楚。父亲获罪,竟是她从中挑唆的。
自己上头究竟还有几个哥哥姐姐?他们是如何死的?父亲最后为何下定决心造反?元颂音想着元涟的话,无论如何不能放下。
经过永巷高墙时,忽又想起幼年李婆子骂他们的声音。
小杂种们,生生世世别想离开这里!
她心痛欲绝,旋即又想起李姝华,不觉滚下泪来。
回到长乐宫时,宫苑内已然高朋满座。
元颂音在人群中,仍呆呆的,骆宾华以为她舍不得姐姐,并未加以苛责。
不一会儿,闻雀来唤。
“姝华郡主在问呢……”
她望了一眼闻雀,道:“你找个由头打发便是。”
闻雀忍不住道:“可郡主到底是无辜的,是不是?”
元颂音抬头,望着闻雀叹了口气。这宫里无辜的冤魂也真多。
她静静抚了摸腰间白玉凤佩,喃喃道:“去送送她罢,往后若不来往了,真不知几时再见。”
这天骆宾华将自己的寝室让出,作为李姝华整妆更衣之所。元颂音走到月台时,周遭已然花团锦簇,四处都是来回忙乱的侍女。
她定睛一瞧,看到门边站着的元维,正往门槛刮蹭鞋底沾的彩屑。
看见元颂音近前来,朝她笑道:“还得是长乐宫的手笔,等你出嫁那日,压箱底的东西也都该翻出来了。”
元颂音望她一眼,没有作声。
元维又道:“真的,你弟弟又不能大办,剩下什么,还不都叫使在你身上。”
她想了片刻,握紧的手缓缓松开,只是朝她道:“还说呢,章华殿就你一个女儿,全天下也没更富贵的人儿了,你挑花眼,就来这里胡搅。”
元维听完,心里着实高兴,正要再朝她说什么,却只是瞪大眼,指着元颂音头顶,哇哇大叫一声。
元颂音正狐疑,忽觉肩膀被一双手牢牢掐紧,力量之大,叫她忍不住疼得叫出声。
她回头一看,只见一张扭曲的女人面孔,脸颊涂得极白,唇又极红,血汪汪似要滴下来,心中又惧又怖,却陡然气噎,喊不出话。
“公主!”
闻雀和缀锦忙伸手去拉开元涟,却只是松动不开。
元颂音感觉臂上的肉已经被她指甲戳穿,紧接着另有一只手抓住脖颈。
身旁又有两个婢女上来拉扯,可元涟使出了几乎是赴死的力道,四个丫头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织金听得哄闹声忙出来看,也被吓得不轻,吩咐去叫两个做粗活的仆妇来。
“杨婉!杨婉!纳命来!纳命来!”
元涟念念有词,元颂音听到母亲名字,还想开口,却被她死死掐紧脖子,已然喘不上气。
她出落得越来越像她母亲,叫元涟一时看花眼。
正在这时,元缄横冲出来,一把抱住元涟的腰。
仆妇趁机掰开她的两只手,好歹救下元颂音。
元涟瞪着眼框,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还要扑向元颂音,不住尖叫:“杀了她!杀了她!”
织金忙道:“扶长公主到里间休息!”
失控的人却根本拖拽不得。
元缄被闹得满头大汗,便吩咐两个婆子分别摁住公主手脚,自己将横腰将她抱起,就往后头走。
元涟本还挣扎,看见元缄的脸,恍惚心悸,呜啊呜啊叫了两声,忽然昏过去。
织金又来看元颂音,她的礼服袖子被扯断半截,白皙手臂上两道触目的口子,正还流血,便吩咐闻雀:“带郡主回房包扎,这里有我。”又吩咐小丫头请医官。
“可是姐姐——”元颂音扶着手臂,惊魂未定。
里头李姝华听外间喧闹,只是头被甘松掰着梳妆,并不知发生什么。
“静儿怎么还没来?”
元维望着镜子里美丽的新娘,笑道:“姐姐还不知道外头为什么闹起来?”
李姝华抬眼望她,道:“出什么事了?”
元维道:“姑姑如今怎么人也不认得?只管朝姐姐杨婉杨婉地叫着,还要杀要剐地动起手来呢!”
“阿维——”
骆宾华被织金扶着走进殿内,冷冷看了孙女一眼。
元维立刻收了声音。
元颂音边回房,边瞧着长乐宫里红色的帘幔锦缎层层堆叠,满眼红色,如晚霞烧透,如霜林尽染,又如漫天血光。
礼官报时辰,送亲的队伍该出发了。
她想起元涟李可,又是一阵痉挛。转而想到父母,元渊杨婉,更觉悲恨交加。
这里每个在场和不在场的人,祖父母,姑姑,父母——,她真想痛快与他们对峙一场,扯破帷幔,砸碎器皿,手推攘,脚猛踢,干什么叫她们活着的人承受这些。
——可为什么身体无力可用。
她自小长在永巷,与官婢奴仆为伴,深懂忍耐克制之道。
太后皇帝,亲缘朋友,同窗师长,姐妹主仆,长官下属……,从来惯会以人料事,再推及回人,肝火往往消去大半。
要怎么发作?祖母的雷霆之威究竟从何而来?为何皇帝不说话时,她跪在地上也会惊恐似被捕的猎物?
门外的爆竹响了又响,乐声似永不停歇,来往女眷裙衫飘逸,这一切充斥长乐宫,像一条涌起波浪的大河。
雪落在头顶,白茫茫一片压在长乐宫的花圃上,她哀怨瞧着,忍不住低头以手覆眼,抽搭片刻,又很快压制住,任由闻雀扶着走回空荡荡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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