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出宗门的第五年

　　看来她生活的很好。

　　我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我跟着她上山采药，看到她摘了一堆新鲜的菌子，看到她被牛追着顶屁股，看到她骂骂咧咧地抱怨鸽子拉的到处都是。

　　一幕又一幕，一场又一场。

　　能看出她的生活朴实而平静，和我离开时别无二致。

　　这样就很好了。

　　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时间过得很快，回过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要落山了。

　　我以为她这就要回家休息了，没想到她匆匆把背上的东西先卸在了王川家，又咋咋呼呼地赶去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既熟悉又陌生——是小老太太的家。

　　当初被我一把火烧毁，整个屋子留下的也都是些断壁残垣，破败不堪，现在却被人收拾得整齐极了，跟我们还住在这里时没什么区别。

　　究竟为什么要把家烧了呢？

　　我微微出神。

　　因为我意识到，婆婆不在了。

　　她去世之后，我只觉得心里空的厉害，迫不及待地想摧毁些什么。

　　那一瞬间我清楚地意识到——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得走了。

　　我甚至觉得，她是我害死的。

　　要是我下山的时候带了很多灵草就好了。

　　要是当初再早一点把药带回来就好了。

　　要是早点向傅宴惊低头就好了。

　　我总是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因为那可笑的自尊心迟疑着不愿意回山门取药，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错。

　　少女在破败的院子里立了一个牌位，很明显，是老婆婆的。

　　我下意识地环视了一圈，心想着我的呢？

　　毕竟一走走了这么多年，正常人大概都会觉得我死外面了吧。

　　最终，我还是一无所获，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再次把视线放回女孩身上。

　　老太太以前就爱吃糖，即便一大把岁数了也还是总会往兜里面放两块玉米糖，有时候是自己吃，更多的时候是分给小朋友们，也因此她很受村子里的小孩们欢迎。

　　她之前还开玩笑地说过等她老了，去世了，我们也要在她坟前放很多糖才好。

　　当时听得我脸色一变，一边哭一边骂她，只把老太太骂得连连求饶。

　　其实她不用耳提面命的，我们都记得的。

　　在她的牌位面前，十五也放了不少高粱饴。

　　回到院子里的少女卸下了一天的干练与坚韧，有一瞬间的茫然，却还是揉了揉脸强撑起精神。

　　我看到十五虔诚地跪拜下来，腰杆挺得笔直，趴在蒲团上念念有词。

　　“奶奶奶奶，”声音清澈灵动，像是山间的流水。

　　“保佑我长命百岁，保佑姐姐早点回家。”

　　那一声祈祷像是穿越了很多年，与上次我下山时听到的稚嫩童声重叠，一前一后，回荡在我的耳畔。

　　仿佛一别经年，始终不变。

　　我手一抖，顿时鼻子发酸。

　　自从被拔了情丝之后，我以为眼泪这种东西就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眼眶里了。

　　果然，王婶说得是对的。

　　取了名字就有了羁绊，人就会变得软弱。

　　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我依旧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几乎是疯狂地观察着她身上的一切细节，像是要把错过的这些年都补回来。

　　看她长长的睫毛，看她粗糙的双手。

　　看她明亮的眼睛，看她略带惆怅的面庞。

　　我的十五，终于长大了呀。

　　真好。

　　想到什么，十五突然兴冲冲地拿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香囊放到了牌位前，一股子香草味，估计里面塞了不少晒干的草药和花瓣。

　　我向来是不太爱戴这些东西的，总感觉会招虫子，可看到那细腻用心的针尖，手指微动，下意识地想去拿一个留着。

　　少女绿色的头巾被风吹乱，她却浑不在意，依旧笑得一脸傻气，“做了十六个，一个给婆婆，其他的等姐姐回来了，我给她留着。”

　　想了想，她又说道，“我要成婚了，不知道姐姐能不能回来看我。”

　　她句句不离自己，却又字字透露着一个讯息:

　　她好像，有点难过。

　　她好像，有点想我们了。

　　越说，十五的声音越低，似乎还带着点哽咽，半晌，她使袖子用力地擦了擦眼睛，强忍眼泪，眼眶红红的，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

　　“奶奶，姐姐，我走了。”

　　声线微微发抖，可这个倔强的女孩依旧挺起了脊梁背着东西回家了。

　　背影看起来瘦弱又渺小，却撑起了大大的背篓。

　　那双手虽小，可她手中的都是她自己努力得来的。

　　这样很好。

　　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我这才注意到在这个破落的院子里，不知是谁搭了一个小棚子，棚子下面放了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似乎都是女孩子用的。

　　有粗制滥造的手绢儿，有深绿的绣花鞋，有花里胡哨的外衫……

　　比了比，竟然和我的身形相差无几。

　　她的绣功着实算不上太好，而且配色上看起来也有点死亡。

　　料子似乎也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料子，打眼一瞧就能猜到那些东西一定会很磨得皮肤痛。

　　我嘟嘟囔囔，却始终压不下疯狂上扬的嘴角。

　　放在以前，我出去裸奔也不会穿那些东西的。

　　这太侮辱我的审美了。

　　我一边嫌弃一边又拿着那双绣花鞋兴奋地往脚上比量着。

　　想到什么，我嘴角的笑容凝固下来。

　　十五刚刚说，她要成婚了。

　　仿佛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我站在原地半天没回神。

　　这么快。

　　咬了咬唇，我心中明了自己已经不能够再插手凡人的因果了，再这样下去，我就彻底断了仙途。

　　可不知怎么的，我还是咬了咬牙，穿上了那些辣眼睛的衣服，匆匆地跑去王川的家里。

　　当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十五面前时，她被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像个受惊的小兔子。

　　我刚想说明身份，十五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我们一时相顾无言。

　　她的手背抵住眼睛，不停地深呼吸，不知过了几个来回，我听到了十五沙哑的声音，微微发着颤。

　　她说:“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吗？”

　　我故作镇定的表情一时凝滞。

　　两个人在庭院里一顿抱头痛哭，王婶子在一旁无语地哄了半天才哄住。

　　三个女人，三个年龄，三个不同的人生阶段，在此刻却巧妙地汇聚在一起。

　　我们聊了很多。

　　聊了十五这些年的所见所闻，聊了王川在京城中的节节高升。

　　唯独，她们默契地避开了我这几年的遭遇。

　　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我不知道。

　　但是，此时此刻，我们记得彼此，陪在彼此身边，这就足够了。

　　十五兴冲冲地拉我去看她绣的嫁衣，别说，她别的东西绣得不好，但是这嫁衣绣得是真不错。

　　我甚至怀疑她是故意把给我的衣服鞋子还有手绢绣的那么恶心的。

　　十五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对手指，“其实，其实更多的还是王婶子帮我绣的，说是家中女性长辈帮忙绣嫁衣，和夫君会一辈子和和美美的，姐姐你看，好看吗？”

　　我不置可否，想了想，摸了摸鼻子，“把针线给我，我给你修两针呗，”

　　这话一出来我就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

　　会女功吗你就瞎给自己揽活？

　　十五愣了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明媚如朝阳。

　　我还是留了下来，明明知道自己不可以再沾因果，明明知道自己不可以留在同一个地方待太长时间的，可是不知怎的，我还是想留下来。

　　留下来再看看她，再陪陪她。

　　毕竟对我来说，十五就好像是我的孩子一样。

　　十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抬头好奇地看着我，“姐姐，你似乎一直都没怎么变过，脸也是，身高也是，似乎还是我小时候看到的你那副样子，为什么呀？”

　　我支支吾吾地不说话，想了想，告诉她:“不婚不育保平安啊，你看我不成婚，不生孩子，自然青春永驻。”

　　十五愣了愣，抿嘴傻笑，“什么呀？你又在诓我。”

　　想到什么，十五兴冲冲地拉着我的手，“姐姐，你也试着穿一下吧，衣服很漂亮，女孩子一生总要穿一次的。”

　　我一番推拒最终却还是没有拗得过她，穿上了那身喜服。

　　我和十五的身量现在已经差不多了，她会比我稍微矮一点儿，壮一点儿，但是大体还是合身的。

　　十五看着我穿上嫁衣，眼睛亮晶晶，眼里隐约有泪花闪动，又偏过头去狠狠抹了把脸，兴冲冲地把那些凤冠霞帔往我身上招呼。

　　我笑着打趣她，怎么好像要嫁人的是我一样。

　　老实说婚服很重，头上的凤冠也很沉，弄得我脖子都抬不起来，感觉自己缩头缩脑的像个鹌鹑。

　　像是个牢笼。

　　就如同婚姻本身一样。

　　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衣服总体来说很漂亮，我初照镜子时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毕竟我也是女孩子嘛，喜欢漂亮的裙子是不可避免的事，没可能对这么漂亮的嫁衣无动于衷。

　　我想，女子如果一辈子都没穿过嫁衣一定会遗憾的，倒不是一定要成婚，只是一定要穿一穿这身漂亮衣服而已。

　　穿过了，就没有遗憾了。

　　以后，就不会因为一身漂亮裙子，一件精致珠宝而让自己陷入一段亲密关系之中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