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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处
下午的练功不再是钓鱼,而是顺小溪而上,来到一处不大不小的瀑布处。
瀑布的轰鸣如同实体,蛮横地撞进杨诚的耳膜,震得他胸腔都在隐隐共鸣。他逆着水流望去,只见怒涛奔涌,将整匹水流撕扯、揉碎,炸开漫天白沫,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风雪。飞溅的水珠凉沁沁地扑在他脸上、身上,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周遭的世界已被这水的咆哮彻底充满、淹没。
就在这时,杨溪的手握了上来,下一刻,她的声音便穿透了这片混沌,直接在他心间浮现。
瀑布的轰鸣声更响了,仿佛连心跳都要被它攫走。飞泻而下的水流砸入深潭,碎成茫茫白雾,将立在潭边的三人笼罩其中。
杨溪的声音穿透这片喧嚣,清晰地落入杨诚耳中:“这道瀑布,名为‘一绝无言’,是修炼心诀的必经之地。师父为你备了两种心诀。”
她略作停顿,迎上杨诚的目光,“其一为‘明月诀’,与你的明月锻体法同出一源,皆是师父家传。其二为‘大慈悲诀’,是师父特意为此地挑选的。”
明月诀不拘何处皆可修炼,”杨溪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平静的告诫,“但大慈悲诀在练成之前,须与这‘一绝无言’相依共存,不可分离过久。”
杨诚思忖片刻,刚要开口,杨溪却轻轻摇头。她指尖抬起,虚点向他的胸口。
杨诚顿时了然,将疑问化作心音:“爷爷,他……”
“这些,”杨溪的声音直接在他心中响起,温和却不容置疑,“师父与你爷爷,早已议定。”
有些话她并未说出口,但杨诚分明感觉到,那只握住他的手,骤然收紧,力道坚定。
其实自练武之日起,他心底便埋着一个隐忧。爷爷当初只说离开几日,可武道一途,哪有捷径可走?更非一朝一夕之功。
如今看来,这“大慈悲诀”的选择,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预告。
杨诚不知爷爷去了何方,此刻身在何处。这一次分别,山高水长,或许,便是经年。
甚至……那个不敢触碰的念头,终于还是浮了上来。
念头及此,那素来强撑的坚韧,如同被抽去了最后的基石,轰然坍塌。一直被死死压抑的、属于他这个年纪本应有的惶惑与不安,此刻挣脱了所有枷锁,化作滔天洪流,从他心口的裂隙中决堤而出。
仿佛连瀑布都感知到了少年汹涌的悲怆。就在这一刻,那“一绝无言”的奔流声仿佛带着呜咽,浩大水势猛地暴涨,冲天而起的水汽如天地同悲的薄泪,冰凉地扑洒在少年与少女紧握的手上,模糊了彼此的视线。杨溪没有说一句无用的安慰,只是更紧、更坚定地回握住他颤抖的手,将一丝暖意固执地传递过去。一旁的杨玉虽不清楚具体缘由,却默默上前一步,与他二人并肩,共同立于这面轰鸣的水幕之前,以无声的陪伴,承接着这场崩溃。
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与冰冷水雾的包裹中,杨诚终于不再抵抗,任由自己沉入那悲伤的湖底。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肆意地滚过他年轻的脸庞,混入漫天飞溅的冰冷水沫中,转瞬不分彼此,仿佛连这片天地,都在与他同悲共泣。
远在竹楼的岳正,依旧白衣华发,一绝无言那里的一切自然是被他洞悉。
这位曾经被冠以谪仙的天才,无论是武学造诣还是问法境界,同辈中都是一骑绝尘。
他本有望登上那座至高的棋盘,成为执竿垂纶、坐钓天下的弈棋之人。
只是,妹妹的死,终究让他看清了,这样的棋手不是这位谪仙想要的。
岳正心绪回到眼前,接住一片飘落的竹叶,道:
“有泪不轻弹,未至伤心处。”
良久,瀑布的轰鸣也渐渐息止。
杨诚努力拾掇心情,用袖子重重抹了把脸,水渍与泪痕交织,一时难以擦净。
“我选大慈大悲诀。”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语气却异常坚定。
杨溪看着他,只是轻声回道:“嗯。”
又是一段沉默在三人之间流淌。直至心绪都平复了些,杨溪才再度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
“瀑布之下有一方石座。每日巳时至申时,你可于此进行第一段修炼;待你触及筑基瓶颈,便在酉时至子时进行第二段;突破至内炼后,则于丑时至辰时修炼第三段。待三层圆满,你便可离开这‘一绝无言’了。”
杨诚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明白。
杨溪不再多言,又细细嘱咐了几处修炼的关窍,便带着一直安静陪在身边的杨玉转身离去。
水汽氤氲中,杨诚独自走向瀑布。很快,他便在奔腾的水帘之下,寻到了那座被冲刷得光滑如玉的石座。
杨诚盘膝坐上石座,身形瞬间被吞没于瀑布中心。轰鸣的水声在耳畔炸开,亿万斤的水流从高处狠狠砸落,冲击着他的头顶与肩背,冰冷与重压几乎要将他碾碎。更难受的是体内经脉传来的滞涩之感,仿佛有无数无形的泥沙淤塞其中,每一次气息流转都沉重如挽千钧。
他咬紧牙关,脊背却在重压中一寸寸挺得笔直。
时间的流逝,在这里仿佛被拉成了细丝。每一片水花不再是初见时随着宏大的瀑布片刻就带走万千,而是每一片水花都渐渐清晰,一片片组成了这宏大的瀑布。
日头西沉,申时早已悄然而过。杨诚连支撑自己坐起的力气都已耗尽,身体一歪,便如一段朽木,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冲向下游的浅滩。
杨溪与杨玉在一处僻静的水湾找到了他。少年大半身子浸在清凉的浅水里,一动不动。她们默然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扶起,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稚嫩却坚定的肩膀上,她们都清晰地感觉到,杨诚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
担忧凝在她们蹙起的眉间,却终究化作了无言的沉默。杨溪只伸出手,用衣袖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水渍,动作轻柔。杨玉踮起脚尖,将重量更多的转到自己肩上。
夕阳将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们依偎着,踏上来时的小径。
缓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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