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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的礼物
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几乎耗尽了李荒原所有力气。头顶的阳光太过刺眼,灼得他眼眶发酸,连视野都微微发晃,心底那股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疲惫,正一点点吞噬着他仅剩的支撑力。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蓝色口罩的陌生校医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对方脚步顿了顿,侧头看了他一眼,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开心啊?”
没等李荒原反应,校医已经摸了摸白大褂口袋,掏出一颗裹着透明糖纸的水果糖。指尖灵巧地剥开糖纸,他不由分说地将糖递到李荒原微张的嘴边,近乎强硬地往里一塞。甜腻的水果香精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廉价却直白的甜味,冲散了些许心口的滞涩。做完这一切,校医双手插回口袋,晃着身子汇入喧闹的人流,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荒原愣住了,舌尖轻轻抵着那颗过甜的糖块,陌生的甜味刺激着味蕾,让他混沌的思绪有了片刻的清明。
“荒原!”
云旗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从人群中挤过来,由远及近。他一手拖着睡眼惺忪的谢飞觞,一手拨开挡路的学生,脸上满是急切:“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啊!我在整个场馆找了你大半个钟头!”他气喘吁吁地抱怨,一边晃了晃胳膊上像没骨头似的挂着的谢飞觞,“还在路上捡到这家伙!他居然随便找个墙角就蜷着睡,刚才差点被跑步的同学踩到!”
谢飞觞被晃得微微睁眼,睫毛颤了颤,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好吵。”话音刚落,脑袋就像没了支撑似的,又耷拉下去,继续沉浸在未醒的睡意里,连站姿都要靠云旗半扶半拽才能维持。
李荒原嘴里的糖块硌着牙齿,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那股甜腻堵住了,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这时,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了他的肩上,带着熟悉的温度。珀西瓦尔教授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眼底却藏着关切:“都在这里呢?”他的目光扫过云旗和半睡半醒的谢飞觞,最后定格在李荒原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勉强维持的平静,直抵心底的疲惫。
珀西瓦尔教授身边还站着伊莉丝夫人,她穿着素雅的连衣裙,对着几个年轻人露出和善的微笑,眼神里满是温柔。
几乎是同时,墨怀沙也牵着那个女孩走了过来,步伐从容,像是被这边的聚集自然吸引。他对着珀西瓦尔教授和伊莉丝夫人微微颔首,动作简洁,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却不经意地掠过李荒原,停留了一瞬。
“墨校长,”珀西瓦尔教授率先开口,目光落在紧紧挨着墨怀沙的女孩身上,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怜爱,“这就是你之前提起的那个孩子吧?”
“嗯。”墨怀沙的回应一如既往的简洁,没有多余的字句。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女孩,女孩也恰好仰头望他,那双过于沉寂的眼睛里,只有在看向墨怀沙时,才会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依赖的微光,像濒临熄灭的烛火。
伊莉丝夫人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女孩齐平,避免给她压迫感。她的笑容温柔得像春日里的暖阳,声音轻缓得像羽毛拂过:“好孩子,别怕,我们没有恶意。”
女孩没有回应,只是将墨怀沙的手指握得更紧了,指节微微泛白,像是在抓住唯一的浮木。
珀西瓦尔教授看向墨怀沙,语气郑重了几分:“孩子的收养手续我们已经在加紧办理了,很快就能完善。我和伊莉丝都很期待,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
他们的交谈没有刻意避讳,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在场的年轻人听清。李荒原、云旗,甚至连看似熟睡的谢飞觞,都安静地听着。从这些零散的对话里,一个残酷的轮廓逐渐清晰——女孩遭遇了灭顶的不幸,家人被残忍的罪犯杀害,她自己也被一个有变态嗜好的罪犯盯上,囚禁了许久。是墨怀沙亲自找到她,将她从那个暗无天日的魔窟里解救出来。而墨怀沙眉骨上那道尚未痊愈的伤疤,似乎也因此有了答案。这段时间,女孩一直被墨怀沙暂时照顾着,住在他身边。
“以后,珀西瓦尔教授和伊莉丝夫人会照顾你,”墨怀沙微微俯身,原本清冷的声音放得低沉柔和了许多,像是在怕吓到女孩,“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会对你很好,那里会很安全,像一个真正的家。”
伊莉丝夫人见状,再次尝试着开口,语气比刚才更轻柔:“好孩子,能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吗?以后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
一直沉默得像个人偶的女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鲜明而剧烈的情绪——厌恶与恐惧。她的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冰:“丢掉了。”每个字都斩钉截铁,“我讨厌那个名字。”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云旗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珀西瓦尔教授眼中掠过深深的心疼与了然,他没有追问,而是缓缓蹲下身,与女孩保持平视,目光里没有丝毫逼迫,只有全然的尊重与包容:“一个好名字,是告别过去、迎接新生的开始。”他的声音沉稳而温暖,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如果你愿意信任我们,我可以为你取一个新的名字。不过,这需要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得找一个足够好、足够配得上你的名字才行。”
女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那双沉寂的眼睛里,原本尖锐的抗拒似乎缓和了一丝。她轻轻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算是默认了这个提议。
这番对话暂时告一段落。珀西瓦尔教授和伊莉丝夫人站起身,他们的注意力,连同墨怀沙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回到了李荒原身上——那个嘴里含着糖、始终一言不发的少年,低垂的眼睫、微微塌陷的肩膀,还有略显混乱的呼吸节奏,都将他的疲惫与疏离暴露无遗,在这些历经世事的师长眼中,无所遁形。
珀西瓦尔教授微微一笑,极其自然地将话题转向李荒原,语气轻松地对墨怀沙说:“说起优秀的孩子,墨校长,荒原这次可真是为我们学院挣足了面子。星火奖冠军,还是一年级学生,这份天赋和心性,实在难得。”
墨怀沙的视线落在李荒原身上,目光深沉,带着一种审视般的欣赏,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足够有分量。他顺着珀西瓦尔的话,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肯定:“做得不错。”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目光似乎穿透了李荒原强撑的冷静,“当初,还是我亲自把他接到学校来的。”
话锋一转,他清晰地问道:“拿了冠军,你想要什么奖励?”
李荒原嘴里的糖块几乎已经化尽,只留下一丝黏腻的甜味残留在舌尖。奖励?他愣住了。墨怀沙是以什么身份问这句话?
成年人的灵魂让他无法像真正的少年那样,坦然地开口索要想要的东西;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前世的遗憾、今生的纠葛、对墨怀沙的复杂情绪,爱恨交织,让他嘴唇微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维持着那副呆呆的、无措的神情。
看着他这副罕见的、褪去所有冷静外壳的模样,墨怀沙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别的什么。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我欣赏优秀的孩子。所以,李荒原,在我面前,你可以更任性一些。”
任性?这两个字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李荒原的平静。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片段——重生前,那个扔下图书馆钥匙就一去不回的身影;开学时,拒绝他晚餐邀请、让他“安分些”的冷漠语气;聊天界面里,停留在“谢谢”的已读不回;想见一面,却只能在公开场合遥遥相望……
现在,这个人却说,让他任性。
李荒原猛地抬起头,所有被压抑的委屈与不甘,在胸腔里翻涌成尖锐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他精心维持的冷静表象。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泛红。
珀西瓦尔教授适时地开口,眼中含着温和的笑意,巧妙地化解了这份紧绷:“既然说不出要什么奖励,不如就给他一个拥抱吧?”他看向李荒原,语气带着几分打趣,“我还记得你上次那个冲动的拥抱呢。”
拥抱?
李荒原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后退——他不想接受这份迟来的、像是施舍般的亲近,想以最冷漠的姿态拒绝,守住最后的防线。
然而,墨怀沙的动作比他更快。
在他脚步刚刚微动的瞬间,墨怀沙已经上前一步。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手臂一展,便将他揽入了怀中。那个拥抱短暂却坚实,带着墨怀沙身上清冽的气息,包裹着他。
“别扭的小孩。”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让李荒原的身体瞬间僵住。
预想中的温暖没有如期蔓延,心底的恨意也奇异地没有翻涌。
在那个拥抱里,李荒原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知觉。触感是麻木的,像隔着厚厚的绝缘体,只能模糊地感知到手臂环绕的轮廓,和布料细微的摩擦;嗅觉也仿佛失灵了,记忆中那熟悉的清冽松针气息,此刻竟变得模糊不清。他像一个被密封的容器,内部只有自己停滞的呼吸,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像是只过了一瞬。
下一秒,拥抱就结束了。
墨怀沙松开手,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个拥抱只是一个寻常的动作。
麻木感如潮水般退去,感官开始一点点恢复,像冻僵的肢体逐渐回温,带来一种迟来的、密密麻麻的酸涩。而那个被他“错过”的拥抱的实感,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化为一种更加深刻的、怅然的失落,还有一种“我本该好好感受”的无尽追悔,重重地压在心口。
他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所有的“恨”,根源从来都不是墨怀沙的“冷漠”,而是他自己内心深处,那份从未熄灭的、渴望被特殊对待的“期待”。他恨的,从来都是自己的期待落空,而非那个人本身。
所有尖锐的情绪,在这个认知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棱,迅速消融。只剩下一点被看穿后的狼狈,和一丝尘埃落定的酸软。他僵在原地,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热意,连指尖都在微微发烫。
“拥抱是额外的。”墨怀沙看着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却少了几分疏离,“至于实质的奖励……你可以慢慢想。只要不违背原则,在我权限之内,随你开口。”
李荒原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试图聚焦在墨怀沙脸上,却又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不敢与他对视。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想说点什么,至少回应那句“随你开口”的承诺,可最终,只发出一个沙哑而短促的音节:“……好。”
狼狈得失去了成年人的体面啊。
站在一旁的珀西瓦尔教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好了,奖励也给了,承诺也许了。”他笑着拍了拍手,声音温和却有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墨校长,我们就不打扰你继续观看比赛了。伊莉丝和我也该带这孩子回去,让她熟悉一下新环境。”
说完,他转向李荒原、云旗和依旧昏昏欲睡的谢飞觞,语气轻松:“你们几个,也去享受热闹的运动会吧,别都围在这里了。”
云旗如梦初醒,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李荒原的袖子,示意他该走了。李荒原几乎是凭借本能,对着墨怀沙和珀西瓦尔教授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便任由云旗拉着,有些晕乎乎地转身离开,谢飞觞则像个小尾巴似的,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云旗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一会儿说“刚才校长居然抱你了”,一会儿说“晚饭吃什么好吃的”,可李荒原一句也没听清。穿过铺满林荫的小路,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眼前跳跃出斑驳的光点,像碎金般洒落在地面。
他忽然停下脚步,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一句:“我一直是个天才啊。”
云旗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诶?”
李荒原抬起头,望着那些跳跃的碎金光点,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恍然与不确定的神色,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重新燃起的火焰。他轻轻补充道,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说不定,我一直被上天……宠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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