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9 章
周平安再次来到襄北影城时,主殿内的拍摄准备工作已经进入更细致的阶段。他没有打扰任何人,习惯性地站在一个不显眼的阴影角落里,看着柳亦繁与工作人员进行走位确认。
林娜正通过对讲机,指挥灯光组调整一组复杂的光效,试图模拟出透过窗棂的、不同时辰的光线变化,以配合那位“无形周幽王”可能存在的方位。
周平安安静地看了很久,目光主要落在柳亦繁身上。她正根据指令,调整一个细微的侧身角度和视线高度,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人进行沉默的交流。
她的状态极其专注,身体语言精准而富有感染力,即使没有对手,也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她所“看”到的那个存在。
过了一会儿,林娜暂时放下对讲机,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周平安。她走过来,脸上带着工作带来的疲惫与兴奋交织的潮红。
“周总。”她打了个招呼,语气熟稔。
“嗯。”周平安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没有从柳亦繁身上完全移开。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用一种不太像他平日那种笃定、反而带着一丝罕见迟疑的语气,开口问道:
“林导,”他顿了顿,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我有个想法……可能不成熟。”
林娜挑眉,表示愿闻其详。她早已习惯周平安偶尔抛出的、看似天马行空却往往直击核心的“想法”。
周平安的视线微微低垂,语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我们之前讨论,保留声音,用局部,用光影……来代表‘他’。”
“是,目前进展还不错,配音老师的声音质感非常棒,能形成很强的压迫感和存在感。”林娜肯定道。
“我在想……”周平安的语速更慢了些,听起来甚至有点犹豫,仿佛知道这个想法可能过于极端,“能不能……再拿掉一点?”
林娜微微一怔:“拿掉什么?”
周平安抬起眼,目光清亮,却带着一种孩童般纯粹、却又近乎残酷的偏执:“把声音也拿掉呢?”
“……”林娜彻底愣住了,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
周平安似乎受到了鼓励,继续阐述着他那惊人的构想,语气依旧带着那种不确定的、商量的口吻,但内容却石破天惊:
“我的意思是……‘他’能不能……完全不存在?没有具体的声音,没有局部的身体,甚至没有明确的光影暗示。就……彻底的‘无’。”
他努力寻找着能让对方理解的表达方式:“整个电影里,‘他’就像一个绝对的背景,一个默认的规则。所有的存在感,只通过‘她’的反应来体现。”
他指向殿中的柳亦繁:“只拍她。只拍她在这个被‘他’的意志完全笼罩的空间里,所有的细微反应——她听到不存在的声音时的恍惚,她感受到不存在的触摸时的战栗,她望向空无一人的王座时的眼神……让观众通过她的眼睛,‘看’到那个无所不在的‘幽王’。”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那份迟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清晰的、被自己的想法所点燃的兴奋,但他依旧克制着,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征询的姿态看向林娜,仿佛在问:这个想法,可行吗?会不会……太过了?
林娜站在原地,像是被灵魂附体了,整个人僵在那里。
几秒钟的绝对死寂。
然后,陈锋亲眼看到,林娜导演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收缩,又猛地放大,呼吸骤然停止,随即变得无比急促。她的脸颊瞬间涌上一种极度亢奋的潮红,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嘶哑变形,甚至带上了破音:
“……!!!!”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她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像是要拥抱这个疯狂到极点的想法。
最终,她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狂喜和崇拜:
“真空!!绝对的真空!!!”
她猛地转向目瞪口呆的陈锋,眼中灼灼放光,语速快得像子弹:‘老陈!极致的‘有’,必须用极致的‘无’来衬托!我们要创造的不是君王,是一个‘场’,一个令人窒息的权力真空!褒姒的情绪是对这真空的反应,是沉默的爆炸!”
她激动得难以自持,来回快步走着,双手用力地比划着:
“美学上的绝对暴力! 周总!您真是个天才!这想法……这想法太疯了!太完美了!!”
陈锋脸上的兴奋逐渐被一种现实的忧虑所取代,他挠了挠他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苦笑了一下,喃喃道:
“外行的思路……有时候真的是太暴力了,直接掀桌子……” 他看向林娜,语气带着他这个“情境架构师”对表演支撑点的本能担忧。
“林导,这想法……是天才,我承认。可这实现起来,难度是地狱级别的翻倍啊。所有的叙事压力,现在完全失去了任何实体支点,要百分之两百、三百地压在亦繁一个人身上。
这已经不是表演了,这简直是……是让她一个人在绝对的虚无里,凭空创造出整个世界的重量。
我……我写的那些‘反应指引’,真的能给她足够的支撑吗?她……真的能做到吗?”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不再仅仅是技巧问题,也是对他这个唯一能提供文本支撑的人的终极拷问。
林娜脸上那种被闪电击中的狂喜也慢慢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凝重的严肃。作为导演,她比陈锋更清楚这其中的风险,也更清楚陈锋这个驻场编剧在此刻的无可替代。
狂热的艺术家灵魂被这个想法点燃,但负责的制片人本能却在拉响警报。
她深吸一口气,眉头紧锁,看向周平安,声音恢复了工作时的冷静,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周总,陈锋的担心,也是我的担心。这个构想,在美学上是极致的突破。
但技术上……我们相当于把所有的戏都变成了‘内心独白’,而陈锋就是写‘独白提示词’的人。这对他们俩的消耗都是毁灭性的。我担心……这会超出我们能掌控的极限。”
她用了“毁灭性”这个词,毫不夸张。
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周平安身上,等待他的决断,或者说,期待他能意识到这个想法的危险性而稍作退让。
周平安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质疑的不悦,也没有急于辩解。他等两人都说完,目光从忧虑的陈锋脸上,移到凝重的林娜脸上,最后,又远远地望了一眼大殿中央正在和摄影师沟通的柳亦繁。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转回头,看向林娜和陈锋,用一种非常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纯粹求知欲的语气,反问道:
“如果,只是如果……”他斟酌着用词“我们能做到的话……”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极其专注,清晰地抛出了那个最核心的、也是唯一的问题:
“这么做,……是不是,更美?”
他稍稍加重了语气,追问道:
“足够美吗?”
“……”
林娜和陈锋瞬间哑然。
所有关于难度、风险、承受力的现实考量,在周平安这个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本质的问题面前,仿佛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杂音。
是啊,如果能够实现,那种极致的“有”生于极致的“无”,那种让观众通过一个女人的眼睛去“看见”一个幽灵王朝的美学暴力……它难道不是比任何已有的电影语言,都更接近他们一直追求的“极致”吗?
那种美,是足以颠覆认知、重塑标准的。
林娜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起来,但这次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被巨大的、无法抗拒的诱惑所裹挟的战栗。她看着周平安那双清澈见底、只关心最终答案的眼睛,发现自己所有的担忧和理性,都在这个纯粹的问题面前节节败退。
陈锋也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反对的话也说不出来。作为一个创作者,他无法欺骗自己——这个构想的艺术高度,是致命的诱惑。
周平安看着他们的反应,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他不需要他们用语言回答。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一个已知的结果。
“那就试试吧。”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却带着决断,“不用考虑其他的。只考虑,怎么才能做到。”
他这句话,像是一道赦令,也像是一道枷锁。它赦免了林娜和陈锋对现实困难的所有顾虑,同时也将他们对艺术极致的追求,锁死在了这条最艰难、最疯狂的道路上。
林娜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看向陈锋,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诱惑太大了。大到让他们心甘情愿地,陪着柳亦繁一起去挑战那个名为“真空”的、可能粉身碎骨的绝壁。
陈锋感慨万千地摇了摇头,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为一声叹息,混合着无限的敬佩与担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时刻握着的平板电脑,上面是密密麻麻、随时可能被推翻重写的场景描述。
“得,那就……试试吧。” 他这句话,既是对周平安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意味着他接受了这份前所未有的挑战。
尝试在绝对的虚无中,创造撼人心魄的雷霆。
拍摄间隙,柳亦繁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大殿一角的高背椅上休息。连续几个小时与“虚无”对戏,极度的心力消耗让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种燃烧后的清亮。
林娜拿着一杯热茶走过来,递给她,然后在她旁边的道具箱上坐下,神情有些罕见的犹豫。
“感觉怎么样?”林娜先问了句常规的。
柳亦繁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汲取着少许暖意,轻轻呼出一口白气:“还行。就是……越来越觉得,对手越‘空’,需要填进去的东西就越多。” 她指的是她自己的情感和想象力。
林娜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目光直视柳亦繁,语气平静却沉重:“亦繁,刚才周总来了,他……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柳亦繁抬眼看向她,等待下文。对于周平安的“想法”,她早已习惯其中可能蕴含的颠覆性。
林娜将周平安那个“拿掉声音,追求绝对真空”的构想,以及他和陈锋关于难度与风险的担忧,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柳亦繁。她没有任何修饰,甚至刻意强调了那句“毁灭性消耗”的警告。
柳亦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捧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直到林娜全部说完,她才缓缓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远处工作人员调试设备的微弱声响。良久,柳亦繁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导……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这个问题,和她刚才问自己的一模一样。这不是推诿,而是面对一座几乎不可能翻越的高峰时,本能的自我怀疑。
林娜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柳亦繁疲惫却坚毅的侧脸,想起了周平安最后问的那个问题。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复述神谕般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周总听完我们所有的担心之后,只问了一句话。”
柳亦繁抬起头,看向林娜。
林娜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将周平安那句决定了一切的话,重现在这冰冷的空气中:
“他问:‘这么做,是不是更美?’”
柳亦繁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林娜顿了顿,仿佛自己也再次被那个问题击中,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痴迷的笃定:
“‘足够美吗?’”
“……”
空气仿佛凝固了。
柳亦繁脸上的犹豫和疲惫,像被一阵无形的风吹散。那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内心最深处的锁。
更美吗?
在脑海中想象那个画面:没有具体的声音干扰,没有哪怕一丝光影的暗示,整个银幕上只有她,和她面对绝对虚无时,最细微、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反应。所有的压迫感,所有的悲剧性,都将通过她的眼睛,她的呼吸,她指尖的颤抖,直接传递给观众。
那种极致的、容不得半点杂质的纯粹……
那种将表演艺术推向极限的、近乎残忍的美……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一种混合着恐惧、兴奋、以及巨大诱惑的战栗,从脊椎一路窜上她的头顶。她无法抵抗这个诱惑。就像登山者无法抵抗顶峰的召唤,哪怕知道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
柳亦繁缓缓放下茶杯,站直了身体。厚重的羽绒服滑落,露出里面单薄的戏服。她望向大殿中央那片空无一人的、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区域,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现实,看到了那个即将由她独自完成的、惊心动魄的艺术杰作。
她转回头,看向林娜,脸上再无疑虑,只剩下一种清冽的坚定。
“那就,”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试试吧。”
她同样无法拒绝那个关于“美”的终极诘问。为了那个“足够美”,她愿意走进那片绝对的真空,即使那里可能空无一物,除了她自己燃烧的灵魂。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