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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珠帘初垂惊朝野稚主无心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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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帘垂处起风烟,墨疏分明辨伪贤。
稚语不知权柄重,一声饥唤破朝筵。
太后语气沉稳如静水深流,抬手挥了挥:“你先退下,此事待我仔细斟酌,明日便给你一个结果。”
钱为业连忙躬身应道:“太后此言极是,微臣告退。”说罢缓缓起身,趋步退出寿祥宫,朱门在身后轻合,隔绝了殿内的檀香与威压。
太后垂眸沉吟片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白玉镇纸,自语般轻道:“赵乃霖……按钱尚书所言,倒是个异数。”
她抬眼看向殿外,朗声道:“来人!”
秦怀意应声快步而入,躬身行礼:“奴才在。”
“你即刻去多方打听,”太后凤目微凝,语气添了几分郑重,“一要查赵乃霖平日行径,是真耿介还是另有依附;二要取他往日所上奏本,挑一两件紧要的呈来,我倒要瞧瞧他往日的笔墨,与今日弹劾周宝奎的奏疏,究竟有何不同。”
秦怀意连忙叩首:“奴才遵旨,这就去办!”秦怀意出了寿祥宫,棉靴踏过阶前薄霜,阔步直奔政事堂——这地方掌理天下章奏,要查赵乃霖的旧疏,非得从这儿下手不可。
刚入堂门,便见诸官各司其职,案上堆叠着各省奏疏,朱砂批注的痕迹密密麻麻,墨香混着松烟味扑面而来。官员们或低头誊抄,或低声核校,见他一身宫监服饰进来,皆下意识抬眼,神色添了几分恭谨。
“秦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一个身着青袍、留着山羊胡的官员快步上前,正是掌管奏疏典籍的主事蒋伯清。他脸上堆着热络的笑,拱手作揖时袍角扫过案边砚台,“公公今日怎么有空到政事堂来?可是太后有什么旨意?”
秦怀意抬手虚扶一把,语气带着几分官腔却不失亲和:“蒋主事客气了,咱家哪敢劳你远迎?不过是奉太后之命,来取几份旧奏疏罢了。”
“太后有旨?”蒋伯清眼神一亮,连忙侧身引着他往西侧典籍阁走,“公公快请!不知太后要哪方面的奏疏?咱家这就给您找!”
“也不是什么机密要事,”秦怀意慢悠悠踱步,目光扫过阁内排排书架,“是台谏御史赵乃霖的本子,太后想瞧瞧他往日的行径,你挑一两件他前些年弹劾重臣的奏疏,给咱家带回去。”
蒋伯清闻言一愣,随即了然点头,嘴上不停客套:“原来是赵御史的奏疏!这位御史可是朝堂上的‘硬骨头’,往日弹劾的本子不少,只是大多没成气候。公公稍候,咱家这就去取,保管挑那最有分量的来!”说罢转身钻进书架间,指尖划过一排排标着年份的函册,翻找起来。
秦怀意立在阁中,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案上散落的奏疏副本,耳听着蒋伯清翻书的簌簌声,心里暗忖:这赵乃霖突然得势,连太后都动了查探的心思,往后这洛京的风,怕是更难测了。秦怀意见蒋伯清翻找间动作不停,忽然开口问道:“蒋主事,你在政事堂管了这些年奏疏,对赵乃霖这人怎么看?今日朝堂之上,他倒瞧着是个敢捋虎须的耿介之人。”
蒋伯清手里的动作一顿,直起身拍了拍函册上的浮尘,脸上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笑:“公公这话可问到点子上了!今日的赵御史,确实跟往日判若两人!”
他凑近两步,声音压得低了些:“往日里他上弹劾疏,哪回不是咋咋呼呼?开篇就骂得狗血淋头,什么‘奸佞误国’‘罪该万死’的话堆得满纸,可细究起来,不是缺实证,就是抓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张挞伐,逻辑都捋不顺畅,朝堂上谁不笑他是‘纸上愤青’?”
“就说去年他弹劾礼部尚书,说人家祭祀礼仪失当,结果奏疏里连祭天的流程都说错了,被孙丞相当场驳斥得面红耳赤,最后灰溜溜退了下去。”蒋伯清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可今日呢?弹劾周宝奎那六桩罪,桩桩有实据,连账册哪一页、哪个匠人能作证都清清楚楚,说话也条理分明,半点不似往日那般莽撞——说句不该说的,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倒像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把路子铺好了似的!”
他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两本函册,递到秦怀意手中:“您瞧,这就是他去年弹劾礼部尚书的疏,还有前年弹劾漕运使的,都是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活儿,跟今日的奏疏一比,简直不像一个人写的。”蒋伯清将两册奏疏仔细包好,双手递到秦怀意手中:“公公收好,这两本是他近年最典型的弹劾疏,您带回宫给太后过目便是。”秦怀意接过函册揣进袖中,略一点头,转身阔步出了政事堂,棉靴踏在青石板上,留下沉稳的脚步声,径直向寿祥宫而去。
寿祥宫内,太后打发走秦怀意后,便对殿外吩咐:“去请陛下过来。”不多时,皇帝向昚乘坐明黄小辇抵达宫门外,掀帘而下,迈着孩童般轻快的步伐踏入殿内——他向来畏惧太后威严,却又带着几分懵懂的随性,见了太后并未行全礼,只随意躬身一揖。太后早已习惯他这般模样,并未苛责,只抬了抬眼,缓声问道:“皇帝近日上朝,可对朝政多了几分熟悉?”
向昚闻言,挠了挠头,语气带着稚拙的茫然:“熟悉?该怎么熟悉呀?”
这话噎得太后顿了顿,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便是说,皇帝能否自行处理些简单的政务了?”
“能!我能!”向昚眼睛一亮,脸上瞬间堆满喜色,拍着胸脯道,“皇太后您不知道!今日朝堂上,我把一个大贪官给处理了!”
“哦?哪个贪官?”太后故作好奇地问道。
“叫周宝奎!”向昚凑上前来,语气里满是得意,“他偷朝廷的银子,修河、建宫苑、造盔甲都敢克扣,还欺负老百姓,罪大恶极!我下旨把他关起来,秋天就砍头!”
说罢,他像是想起什么,连忙从袖中摸出一张折起的宣纸,献宝似的递到太后面前:“对了!我还写了字呢!皇太后您瞧瞧!”
太后伸手接过,缓缓展开——纸上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粗细不均,好些字缺胳膊少腿,简直如孩童涂鸦,难辨真容。她强压下心头的无奈,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只淡淡道:“皇帝有心了,往后多练练,字自然会好。”太后话锋陡然一转,目光落在向昚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探究:“自赵怡入宫为后,哀家听闻,你们二人似是不甚和睦?”
向昚闻言,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垮着嘴角嘟囔道:“可不是嘛!我每次想去见她,她总说自己有疾、身子不适,一副快死的样子!”他摊了摊手,语气里满是孩子气的不耐,“人家都快死了,我还凑上去干嘛?从前老管家跟我说,见快死的人不吉利,她既然身体不好,我才懒得见呢!”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我还让人传她家人入宫,结果她爹赵安侯来了,说的那些话叽里咕噜的,我一句也听不懂!”说着皱起眉头,一脸困惑,“皇太后,您当初怎么给我选了个快要死的女人当皇后啊?”太后听着他稚言稚语,心底暗自一叹:这般懵懂帝王,若不是赵怡身子孱弱难承后宫之责,这朝堂后宫又怎会如此?面上却依旧平静,缓缓开口:“既是如此,便让皇后安心养病吧,不必强求相见。”
话锋微转,她看向向昚,语气添了几分郑重:“方才你说,周宝奎是秋后问斩?”
“是啊!”向昚点头如捣蒜,一脸茫然,“有什么不对吗?”
“倒也没什么不妥。”太后指尖轻叩案几,话锋陡然一转,“只是皇帝听政时日尚浅,对朝政诸多关节尚不熟悉,哀家想着,往后多帮衬你几分,如何?”
向昚眼睛一亮,凑近几步,语气带着孩童般的雀跃:“怎么帮?难道皇太后要教我处理政务?”他说着,献宝似的从袖中摸出那张写满字迹的宣纸,满脸得意,“你看!我今日还亲笔写了处置周宝奎的谕旨草稿呢!虽只写了几句,却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字!”太后被他这番话噎得一时语塞,目光落在那纸歪扭字迹上,顿了顿,才咬着牙斟酌词句,缓缓道:“皇帝的字……能亲笔落笔成文,已是难能可贵,颇具进益。”
说罢连忙转开话题,语气添了几分郑重:“我大周祖制虽言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帝初理朝政,哀家放心不下。明日早朝,哀家想在承光殿内挂一幅珠帘,于帘后听政,看看皇帝理政模样,也好暗中提点一二。不知皇帝意下如何?”
向昚眨了眨眼,一脸懵懂又带着几分好奇:“还要挂帘子啊?”他歪着头追问,语气直白又好笑,“挂帘子做什么呀?有啥说法吗?难道是帘子后面藏了好吃的?”皇帝此言一出,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们皆垂首敛目,肩膀却忍不住轻轻发颤,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太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无奈,耐着性子解释:“哪里有什么好吃的?不过是帘后清静,不扰了朝堂规矩,哀家也能安心听你理政。”
向昚歪着头琢磨了半晌,手指无意识抠着袍角,自言自语道:“哦……挂帘子就是为了清静啊?那行吧,反正也不耽误我吃饭,你想挂就挂呗。”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帘子要选好看点的,最好绣上小老虎的那种!”说罢,向昚也不顾及请安拜别,转身便蹦蹦跳跳地出了寿祥宫,明黄的袍角扫过阶前腊梅,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太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尖死死攥着案上的白玉镇纸,指节泛白——这懵懂帝王,偏生占着九五之尊,往后这帘后听政,怕是比预想中更难周旋。
恰在此时,秦怀意捧着奏疏赶回,刚到宫门口便撞见皇帝出来,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奴才恭送陛下”。
向昚瞥了他一眼,皱着眉嘟囔:“这都结霜的天气了,还跪来跪去的,有病吧?”说罢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秦怀意僵在原地,一脸茫然地看着皇帝的背影,愣了半晌才缓缓爬起来,拍了拍膝头的尘土,快步踏入寿祥宫。
殿内气氛凝滞,太后见他进来,压着怒气沉声问道:“事办成了?”
秦怀意连忙躬身奉上奏疏,恭声道:“回太后,办妥了!赵乃霖的旧疏取来了,蒋主事还说了些他往日的行径,正欲向您回禀。”秦怀意躬身将奏疏置于案上,垂首禀道:“蒋主事说,赵乃霖往日弹劾,多是义愤填膺的空泛之论——就说前年参漕运使,疏里满是‘祸国殃民’‘民怨沸腾’的狠话,却没一桩实打实的证物,连漕粮转运的具体环节都说得含糊;去年参礼部尚书,也只揪着‘典礼细节有失庄重’这类泛泛之词,既无账簿佐证,也无证人供言,最后都因‘查无实据’被驳回。”
“可他偏生乐此不疲,”秦怀意补充道,“每回上劾疏都闹得人尽皆知,仿佛越敢参重臣,越能显他耿介。蒋主事说,朝堂上都笑他是‘为名而劾’,只图个清誉名声,从没想过要真的扳倒谁。可今日弹劾周宝奎,却字字沾着实据,连哪笔工程款虚增、哪个亲信代收贿赂都写得一清二楚,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太后抬手翻开奏疏,旧疏里满是激昂的陈词,却无半分实证支撑;而今日的劾疏条理清晰,连账册页码、证人姓名都一一标注,两相对比,反差惊人。她指尖划过纸面,冷声道:“他一个台谏御史,论学识断不会犯常识错误,往日弹劾空泛,不过是没摸到真凭实据,只敢借言辞博名。如今突然手握周宝奎的罪证,若说背后没人指点递料,绝无可能。”秦怀意将奏疏轻置于太后案前,见太后眼神扫过殿内宫人太监,立刻心领神会,朗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守在殿外,无旨不得擅入!”
宫人太监们齐齐躬身应诺,轻手轻脚退出殿内,秦怀意最后一个离去,反手将朱红宫门缓缓合上,只留太后独身立于案前。
殿内静得能听见檀香燃烧的细微声响,太后指尖捏起赵乃霖的旧疏与今日劾疏,逐字逐句比对——旧疏里满是“社稷堪忧”“臣心泣血”的激昂陈词,却无一处可落地的实证;今日的奏疏则字字钉在实处,连“洛河疏浚虚增木价一万一千两”“亲信王三账户异动三万两”这类细节都精准无比。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她缓缓合上奏疏,指尖摩挲着封面的暗纹,暗自沉声道:“空有博名之心,偏得递刀之人,赵乃霖啊赵乃霖,《左传》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往日沽名,徒以空言耸听,不过‘画虎类犬’;今番骤得实证,便如《史记·苏秦列传》所云‘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看似强直敢言,实则不过是因人成事、假手行权之辈,竟还妄图以一疏博青史留名?殊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终是成了他人棋局中,不自知的驱驰之马罢了。”寿祥宫的檀香尚未散尽,洛京御史台内已是另一番光景。自那日金殿之上,赵乃霖一纸劾疏扳倒工部侍郎周宝奎,这署衙里的赞誉声便没断过。
这日清晨,赵乃霖刚换下沾着晨露的官袍,端起案上的热茶,同署的李御史便笑着凑了过来:“赵兄,昨日吏部的汪大人还跟我念叨,说你这一手‘直叩丹陛劾巨贪’,可是把咱们御史台的脸面挣足了!”
“可不是嘛!”旁边伏案誊抄的年轻御史也抬起头,满眼敬佩,“往日周宝奎在工部横行,多少人敢怒不敢言,也就赵兄你,能攒下这么扎实的实证,一奏便中!”
赵乃霖放下茶盏,抬手虚按了按,脸上露着几分自谦,眼底却藏不住亮色:“诸位言重了。台谏之职,本就是为朝堂祛腐、为百姓发声,周某罪证昭彰,我不过是尽了本分罢了,何谈挣脸面?”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赵兄这‘本分’,可是救了不少百姓于水火啊!”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翰林学士汪康年身着青锦官袍,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位同僚。他走上前拍了拍赵乃霖的肩头,笑道:“白日里你在金殿弹劾周宝奎,何等痛快!我等商议着,今晚在彭宾楼摆下宴席,为你接风洗尘,以壮台谏声威,赵兄可千万别推辞!”
赵乃霖闻言,连忙拱手谢道:“汪大人折煞我了!既是大人牵头,又有诸位同僚相邀,我自不敢推辞。”
汪康年闻言大喜,当即说道:“好!那便说定了!晚上酉时,朋宾楼二楼雅间,我等在此等候!还有台谏同僚岑春岑宣之,今晚一同为你庆贺。”
赵乃霖一一拱手见礼,岑春也笑着回礼:“赵兄此番壮举,当浮一大白,我等早就想讨杯庆功酒了!”
待到夜幕降临,洛京华灯初上,朋宾楼内已是人声鼎沸。赵乃霖准时赴约,刚踏入二楼雅间,便见汪康年三人早已等候在此,桌上摆满了精致菜肴,酒香四溢。
“赵兄来了!快请坐!”汪康年连忙起身相迎,将他让到主位。
席间,众人把酒言欢,话题始终离不开白日里的弹劾案。李云舒赞叹:“赵兄那封奏疏,字字珠玑,句句切中要害,尤其是列举周宝奎克扣河工俸禄、虚报工程款的实证,简直无可辩驳,连陛下都连连称赞!”
岑春也附和道:“是啊!往日周宝奎仗着桂宁侯撑腰,在朝堂上气焰嚣张,如今被你一举扳倒,真是大快人心!我看啊,往后这朝堂上,再也没人敢小觑咱们台谏官员了!”
赵乃霖端起酒杯,向三人敬了一杯,笑道:“诸位过誉了!若非陛下明察秋毫,我这封奏疏也未必能起到这般效果。今日能扳倒周某,全赖朝堂清明,而非我一人之功。”说罢,仰头饮尽杯中酒,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汪康年三人闻言,相视一笑,也纷纷举杯饮酒,雅间内的笑声与窗外的喧嚣交织在一起,衬得这洛京的夜晚,愈发热闹起来。酒席宴散,夜色已深,洛京街巷褪去白日喧嚣,唯有零星灯笼在风中摇曳。汪康年神色清明无半分醉意,拒了同僚相送,对车马仆人沉声道:“去齐王府。”
马车碾过青石板,片刻便至齐王府前。门吏见是他,径直引向书房。未及入门,便闻室内朗朗书声铿锵入耳,字句间浸着深意。
汪康年轻推门扉,只见齐王身着月白青袍常服,端坐案前,手中捧着一卷《史记》,目光专注,正朗声诵读:“‘太史公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
他抬眼瞥见汪康年,续诵未停:“‘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
诵罢,齐王合上书卷,嘴角勾出一抹淡笑,看向躬身行礼的汪康年:“子美来了?朋宾楼的庆功宴,吃得可尽兴?”齐王引着汪康年穿过书房暗门,踏入一间燃着烛火的密室——四壁皆嵌书架,案上摆着舆图与密函,烛影摇曳间,气氛添了几分凝重。
待仆从奉上热茶退去,齐王落座后便开门见山,指尖轻叩案几:“子美,今日朋宾楼席间,赵乃霖可是一脸得意?”
汪康年端茶的手一顿,随即放下茶杯,躬身笑道:“殿下所言极是!赵乃霖席间虽满口‘尽忠职守’‘仰赖圣明’,可那眉梢眼角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同僚们一夸赞,他便借着酒劲细数弹劾周宝奎的‘谋划’,竟真以为是自己凭一己之力扳倒了巨贪,全然忘了是谁将那些罪证递到他手中。”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属下瞧着,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强直之名’,连自己几斤几两都忘了,正是殿下可驱策的好时候。”齐王嗤笑一声,指尖摩挲着案上玉佩,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哼,他高兴便好。他若不高兴,反倒碍了咱们的事,索性让他得意这一日。”
汪康年眉头微蹙,满脸疑惑:“高兴一天?殿下,您这是何意?”
齐王抬眼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子美糊涂了?你以为吏部尚书会坐视不理?周宝奎是桂宁侯举荐、吏部尚书力推的人,如今被一疏扳倒,这脸打得何等响亮?他们只当是赵乃霖自逞匹夫之勇,定会想着法子反扑——或参他‘捕风捉影’,或为周宝奎辩冤,绝容不得他这般张扬。”翌日早朝,承光殿内香烟缭绕,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两侧,朝服玉带肃立如林。向昚端坐龙椅之上,小手无意识抠着扶手上的龙纹,听着丞相孙幽古站于殿中,侃侃而谈洛河疏浚的后续章程,时不时点头应和两声,模样似懂非懂。
殿内议事正酣,忽闻后侧后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破了肃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幅素色珍珠帘自上而下唰然垂落,悬于龙椅之后的金柱之间,帘珠晶莹,隐约可见其后人影。紧接着,太后身着深色素缎朝服,在秦怀意的搀扶下,缓步走入帘后,于预设的坐榻上安然落座。
这一幕骤现,满殿文武皆惊得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悄然蔓延。“我朝祖制从未有太后垂帘之例,太后此举何为?”“莫非是陛下年幼,太后欲亲自理政?”
孙幽古也顿住了话语,目光掠过珠帘,神色凝重地躬身问道:“太后驾临前殿,不知有何圣谕?我大周祖制,后宫不得干政,还请太后明示。”珠帘之后,太后的声音沉稳有力,穿透殿内的窃窃私语:“御史赵乃霖可在?”
赵乃霖正暗自诧异帘后变故,闻言立刻出班躬身,朗声道:“臣在!”
“昨日你弹劾周宝奎一疏,条理清晰、实证确凿,扳倒巨贪以清吏治,实乃台谏楷模。”太后先扬后抑,语气渐添郑重,“哀家览奏疏,知周某克扣河工俸禄、虚报工程款共计五万余两,更纵容亲信挪用军器锻造款项,致边军甲胄质量堪忧——此等祸国殃民之举,罪不容诛!”
她顿了顿,目光似透过珠帘扫过满殿百官,继续道:“然周宝奎由吏部举荐、桂宁侯保举任职,今既查实其罪,相关举荐之人,亦当担失察之责。赵乃霖,你可敢再奏一本,彻查举荐流程中的疏漏之处?”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寂静——太后刚垂帘便直指举荐之人,分明是借赵乃霖之手,敲打吏部与桂宁侯一系,满朝文武无不暗自心惊。珠帘之后,太后话音陡然一转,沉声道:“你虽有功,却也有一罪,可知晓?”
赵乃霖心头猛地一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颤声道:“臣……臣不知,求太后明示!”
“明示?”太后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威压,“你往日所上弹劾之疏,哀家尽数看过——前年参漕运使‘尸位素餐’,疏中唯有‘民怨沸腾’四字空话,无半分实证;去年参礼部尚书‘徇私舞弊’,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揣测之词,害得大臣自请避嫌,耽误了祭天典礼筹备。”
她顿了顿,声音更厉:“台谏之职,本是辨奸邪、正风气,你却借弹劾之名,行沽名之实,屡屡以空言构陷大臣,搅扰朝堂安宁——此罪,你认不认?”
赵乃霖浑身发抖,冷汗瞬间浸透朝服,嘴里连连道:“臣……臣糊涂!臣当初只想着尽忠职守,却未能详查实证,并非有意构陷……求太后恕罪!”“恕罪?”珠帘后太后的声音冷若冰霜,字字掷地有声,“你屡屡以空言构陷大臣,搅乱朝堂纲纪,身负此罪,如何能恕?台谏官握弹劾之权,当以实证为凭,你却借职沽名,轻辱重臣,若不惩处,何以儆效尤?何以安百官之心?”
话音未落,太后厉声道:“来人!将赵乃霖革职为民,即刻逐出承光殿,留他一条性命,已是宽宥!”
殿前侍卫闻声上前,架起瘫软在地的赵乃霖。他面如死灰,嘴里不住哀求,却被拖拽着踉跄出殿,满朝文武皆屏息不语,无人敢替他求情。
处置完赵乃霖,太后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至于周宝奎,贪污纳贿、挪用军款证据确凿,罪无可赦——着即革职,流放岭南烟瘴之地,永世不得回京!家产尽数抄没,二成交入国库充作军饷,其余悉数归入皇帝私库,补贴内廷用度。”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死寂。太后初垂帘便雷厉风行,先捧后杀处置赵乃霖,又重惩周宝奎,既清了吏治,又借机立威,更暗合皇帝私利,这般手腕,让满朝文武无不凛然心惊。
此言一出,承光殿内鸦雀无声,百官皆低眉敛目,震惶不已。忽闻一人朗声道:“太后此举,于祖制不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台谏官岑春整冠出班,躬身而立,神色虽肃然却无半分惧色。他朗声道:“臣岑春,敢以祖制谏言!我大周开国以来,便立‘后宫不得干政’之铁律,《太祖实录》明载‘皇后妃嫔非祭祀大典,不得入前殿;太后虽尊,无天子诏,不得预议朝政’。今太后垂帘听政,亲发处置之令,已逾祖制之界!”
岑春顿了顿,目光扫过珠帘,续道:“《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朝堂议事、官员黜陟,皆属国之重务,当由天子与百官共议。太后今日既未得陛下明诏,又无百官共识,便擅行处置大臣,于礼不合,于法无据!”
他抬首朗言,字字铿锵:“赵乃霖虽有过失,周宝奎虽有罪责,然处置之权当在朝堂,当循‘廷议’之制。太后此举,恐开后宫干政之先河,日后若上行下效,国本何安?还请太后收回成命,归政于前殿,依祖制议事!”岑春话音刚落,吏部尚书钱为业便出班反驳,躬身朗声道:“岑大人此言差矣!《礼记·内则》有云‘天子之母曰皇太后,居于宫,以孝养为主,然国有疑难,可辅天子以理’。今陛下年幼,尚未能独掌朝政,太后垂帘听政,非为干政,实乃辅佐天子、稳定社稷,何来‘逾祖制’之说?”
他转向珠帘,语气恭敬:“太后今日处置赵乃霖、周宝奎,皆是循实证、按律法——赵乃霖空言构陷大臣,败坏台谏风气;周宝奎贪污渎职,祸国殃民,此二人处置得当,民心所向!《尚书·泰誓》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太后此举正是顺民心、正吏治,而非私意干政。”
钱为业又直视岑春,驳斥道:“岑大人援引《太祖实录》,却忘了太祖亦曾下诏‘太后若贤明,可于天子年幼时监国’。今太后此举,既合礼法,又顺时势,反倒是岑大人拘泥于片言只语,无视朝堂乱象,若因你之言耽误吏治整顿,谁来担此罪责?”钱为业话音刚落,丞相孙幽古便缓步出班,双手执笏躬身,声音沉稳平和:“二位大人所言,各有其理。”...辅佐天子厘清吏治,此乃忧国之心,臣等感念。处置赵乃霖、周宝奎二事,证据确凿,于朝堂清明有益,臣无异议。”
话锋一转,又转向岑春与钱为业:“然岑大人提及祖制,亦非无的放矢——《太祖实录》所载‘后宫不预政’,确是立国根本,太后今日之举,可暂解燃眉,却需后续补全诏命流程,以合礼法。”
再看向钱为业时,语气添了几分审慎:“钱大人引经据典,强调太后辅政之权,固然有理,然‘辅政’重在‘辅’,非越俎代庖,日后朝堂大事,仍需百官廷议、陛下定夺,方合君臣之道。”
一番话不偏不倚,既肯定了太后处置的合理性,又呼应了岑春对祖制的坚守,更暗点钱为业不可过度依附后宫,句句看似空洞中立,实则将自己摘置于派系纷争之外,既不得罪太后,也不忤逆耿直派,更未卷入钱为业与桂宁侯的牵连之中。孙丞相话音刚落,便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大臣出班,正是太常寺卿谢世之。他目光如炬,直视钱为业,朗声道:“钱大人此言差矣!”
“你援引《礼记》‘国有疑难,可辅天子以理’,却断章取义!”谢世之手持朝笏,字字铿锵,“《礼记》明言‘辅天子’者,当‘坐于侧殿,听而不言,仅于天子问询时进言’,何曾有垂帘前殿、亲发诏令之例?太祖实录载‘太后监国’,亦需有先帝遗诏、百官联名请奏,今日太后既无遗诏,又无廷议共识,贸然垂帘处置大臣,分明是越权干政!”
他转向钱为业,语气带着讥讽:“钱大人身为吏部尚书,本该坚守祖制、匡正礼法,却因周宝奎是你举荐之人,怕被牵连,便曲意逢迎,混淆经义——《尚书·洪范》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你这般见风使舵,岂配居六部尚书之位?”谢世之话音未落,吏部侍郎刘文光已出班躬身,厉声辩驳:“谢大人休要血口喷人!”
“钱尚书援引经义,句句皆有出处,何来‘断章取义’?”刘文光手持朝笏,目光灼灼地看向谢世之,“《周礼·天官》有云‘内宰掌书版图之法,以治王内,辨其贵贱、与其命妇,出入之禁令,正其服位,禁其奇邪,展其功绪’,太后辅佐天子,整治吏治,正是‘展其功绪’之举,于礼法无悖!”
他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凌厉:“谢大人张口祖制、闭口礼法,却忘了今日本是因周宝奎贪腐而起——钱尚书举荐之人有罪,已主动请罪自劾,何来‘怕被牵连、曲意逢迎’?倒是谢大人,此刻跳出来横加指责,莫非是与赵乃霖有私,想为其翻案?《论语》云‘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你这般颠倒黑白,才是有失大臣体统!”珠帘之后,太后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半分怒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诸位大臣争执祖制,哀家并非不知。然我朝虽无垂帘成例,垂帘听政却非哀家首创——汉和帝时,邓太后临朝称制,整饬吏治、抑制外戚,史称‘永元之治’;汉殇帝早夭,邓太后复立安帝,继续辅政以安社稷;汉顺帝初年,梁太后垂帘,唯贤是举、整顿朝纲,使动荡朝堂重归清明。这些秦汉旧事,诸位饱读经史,岂能不知?”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却字字清晰:“哀家今日垂帘,无非是端坐帘后听政而已——百官议事,哀家旁听;遇有纷争,哀家依律法、循公义稍作点拨,绝非越俎代庖。既无独断专行之念,更无贪恋权柄之心,不过是怕陛下年幼,被奸人蒙蔽,误了朝堂大事罢了。《尚书》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诸位若能同心同德,共辅天子,哀家自然无需多言。”珠帘后的太后目光扫过殿列,最终定格在默然不语的齐王向荣身上,语气温和却藏着机锋:“向荣,你自始至终未曾言语,莫非是觉得哀家所言有失偏颇,或是另有高见?”
见向荣出班躬身行礼,太后续道:“你乃陛下亲兄,手足情深,又久历朝堂,素有声望。今日这场纷争,一边是祖制礼法,一边是朝堂安稳,你且说说,哀家今日垂帘听政,仅旁听议事、点拨纷争,究竟合不合时宜?”
她顿了顿,目光似透过珠帘牢牢锁住他:“方才钱尚书与岑大人、谢大人各执一词,你觉得谁的话更贴合当下?又或是你有别的主张,尽可说来,哀家与百官都听听你的看法。”向荣躬身而立,声音清朗却无半分偏向:“太后垂帘,本意是为辅佐陛下、安定朝堂,此乃忧国之心,臣深以为然;岑大人、谢大人坚守祖制,忧心礼法逾矩,亦是忠臣之责,无可厚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续道:“至于合不合时宜,臣以为,朝堂之事,当以‘稳’为先——周宝奎已惩,赵乃霖已黜,吏治初清,此乃当下要务。祖制需遵,然时势亦需顺,二者如何权衡,非臣一人能定。”
话锋一转,他看向丞相孙幽古,躬身道:“孙丞相乃百官之首,深谙朝堂礼法与治国之道,前番处置乱象已然稳妥。今日之事,若能由丞相牵头,召集百官于政事堂再议,既合廷议之制,又能兼顾祖制与时势,想必能得周全之策。”孙幽古闻言,心底暗骂“向荣这竖子,方才好不容易摘清身,转瞬又将老夫推回火坑!”,面上却依旧一派雍容沉稳,执笏躬身朗声道:“齐王所言极是,廷议权衡本是治国正道。《尚书·大禹谟》有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今日之事关乎祖制礼法与朝堂安稳,非一人一议可定,召集百官于政事堂共商,确是周全之策。”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投向龙椅,语气添了三分恭敬:“然《周礼·天官》载‘王统百官,均四海’,陛下乃天子,纵是春秋尚浅,亦是天下纲纪之主。太后垂帘为护主,百官争执为忠君,最终取舍当由陛下圣裁——既合‘君为臣纲’之礼,又全‘辅佐不越权’之度。老夫愚钝,不敢擅专,还请陛下示下,再依圣意召集廷议不迟。”
话音未落,满殿目光皆聚于龙椅,却见向昚早已听得倦极,脑袋一点一顿,锦袍宽袖滑落至肘,睫毛沉沉阖着,竟睡得浑然不觉。殿内寂静间,忽闻龙椅方向传来几声沉稳呼噜,竟是向昚睡得沉香,鼻息均匀,连肩头锦袍滑落都未察觉。珠帘后的太后脸色微沉,侧头对身旁太监张贵祥低声吩咐:“去,轻声唤醒陛下。”
张贵祥躬身应诺,踮脚趋至龙椅旁,指尖轻碰向昚衣袖,低声道:“陛下,陛下醒醒。”向昚猛地睁眼,揉着惺忪睡眼,茫然四顾,脱口便道:“啊?怎么了?是不是议完了?退朝吧退朝吧,朕肚子早饿了,想吃御膳房的梅花酥了。”
太后耐着性子,声音放缓几分:“陛下莫急,方才百官因哀家垂帘听政、处置赵乃霖与周宝奎之事争执,齐王与孙丞相皆请陛下圣裁,你且听明白再议退朝之事。”向昚揉着眼睛扫过殿内,见文武百官个个瞠目结舌、神色惊愕,反倒一脸纳闷:“你们怎么还不退朝?方才不是都议完了吗?朕都饿了,你们不饿?”
谢世之急步出班,躬身朗声道:“陛下,方才太后垂帘听政、处置二臣,百官对祖制与辅政之事争执不下,齐王请廷议、孙丞相请圣裁,还请陛下裁定究竟依祖制召百官共商,还是准太后继续辅政!”
向昚听得云里雾里,眉头一皱,摆了摆手:“哦,就这事啊?朕听不懂也不管,反正朕饿坏了!”说着猛地站起身,锦袍下摆扫过龙椅扶手,“张贵祥,快摆驾御膳房!退朝退朝,有事明天再说!”
不等百官反应,他已拽着太监的衣袖大步往殿外走,只留满殿大臣面面相觑,珠帘后的太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究只能沉声道:“既如此,今日便先退朝,明日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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