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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地府有四大机寮,分据东西南北四方。各司驻扎的城池,因有鬼君庇佑,不受恶鬼侵扰,大多繁华鼎盛,唯有这潭中城是个例外。
“潭中”之名,并非古称。此地属东域,原是极富庶的沃土,却不知何故,日渐凋敝,人烟渐稀。
后来死的人多了,土葬来不及,只得将尸身尽数焚烧。盛放骨灰的陶坛堆积如山,久而久之,便被叫作“坛中城”,又因四周环水,后来才谐音成了“潭中”。
凄冷的月光笼罩着这座荒寂的城池。
沈恪与斐厌并肩立于屋檐之上,夜风呼啸,吹动衣袂。放眼望去,只有空荡的街道在月色下泛着青白的光。
倒真如他先前所说,是来吹夜风的。
直至又越过两条街巷,沈恪才骤然停下脚步,声音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若要继续这般漫无目的地走下去,我便回去了。”
斐厌停下脚步,唇角轻扬,转身看向沈恪:“哪里,我可是往城中心走呢。”
似乎是料定沈恪不相信。
“大人没来过此地,想来也不知道这潭中城最有名的建筑有二,一个望江楼,一个锦梦楼,《游山杂记》记载望江楼居潭中城正北,锦梦居正南。”
沈恪不动声色,顺着他指的方向扫了一眼,黑夜中,只能看到地平线上两点轻微的凸起。
斐厌:“大人可信我没有乱走了?”
他语调闲适,偏偏最后又多嘴一句。
“不过大人脾气可真好,这般……居然也愿意跟我走。”
这般是那般,是说他不知道路还跟着走吗?
被点明行为的沈恪:“……”
斐厌背过身,像是忍笑:“既失了耐心,那我便提前动手了。”
话音未落,他指间已夹着四个浆糊小人。那小人做得极为精巧,眉眼衣饰,无不栩栩如生。信手一抛,小人落地,灵光流转间,竟化作四位妙龄女子,个个容色倾城,身姿窈窕。
只是在这死寂的深夜,这四位骤然出现的绝色女子,虽赏心悦目,又如同游荡在街头、欲要摄魂夺魄的艳鬼,也叫人害怕。
那四名女子身附斐厌一缕血气,充作诱饵,游蛇般散入不同街道,转瞬不见。
斐厌这才从屋檐上翩然落下,站在空旷的街道中央,仰首对沈恪笑道:“大人要下来走走吗?”
他姿态坦然,摆明要以身作局。
但只撒饵料,不布置渔网,属实奇怪。
沈恪敛下心中的疑惑,身影一晃,落在他身旁。
方才在屋顶,月光尚算明朗,斐厌穿了件偏厚的外袍。可此刻站在街上,冷风直面一吹,沈恪眼角余光里,却见他肩头细微地一颤。
他竟还打了个寒噤。
不多时,四个纸人去而复返,重新化为轻飘飘的纸人,飞回斐厌袖中。
沈恪垂眸瞥了那四个糨糊小人,总觉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
便收回视线,认真道:“一炷香。若无所获,便回。”
“行吧。”斐厌只当他没了耐心,应得爽快。
两人静立街头,唯有风声萧瑟。
等了一会,又是一阵阴寒的冷风吹过,引出一声轻咳。
沈恪看了眼斐厌苍白的脸,默不作声往斐厌身前走了一步,警戒周围的同时,脑中却不由思索‘反噬’相关。
鬼境一般有七阶,那幻镜不过三阶,算是中等偏下。
幻镜受镜中人的影响和控制,如果第一次是由那镜鬼控制,那幻镜中的记忆的主要来源,应当是斐厌,沈恪无从知晓那‘阿愿’,连斐厌拉他进幻镜的意图,他也不清楚。
第二次的幻镜,至少提高到了六阶,有如此强悍的能力,他本身至少也有元婴以上的修为……能让他身受重伤,究竟用了何种秘法?
沈恪将那日种种,细细思索,实在不得意,心中又生出一丝难言的烦躁。清楚一切缘由的人就在一旁,若按沈恪平日里的性子,这种‘陷害’阴司司长的大罪,他大可直接抽出不争锋,武力审问,可现在……
沈恪攥紧不争锋,又想起北氓山那夜这人的血在剑上溢出的场景……那种烦躁和不安更甚。
也许,只是不想再听那恼人的胡言乱语。
这般想着,那莫名的情绪总算又被按捺下一些,他转而环顾四周。
如今的潭中城实在破败,街道墙角还放着一些破烂的空坛子,想起这个城市的来历,不免疑心这些破烂坛子,也是预用来装骨灰的。
风掠过空坛子的呼呼声仿佛成为夜晚中唯一的时间刻度,缓慢切割着黑夜。
落叶飘零,眼见一炷香将尽,四下仍无动静。
空气中虽有些阴气,但几不可闻。
这般长的时间里。
斐厌居然也不说话。
沈恪手指紧了紧,觉有些奇怪。
转而又想,这人神通广大,这么久不说话,莫不是又在不知什么陷阱等着他?
纠结片刻,终于是责任心占了上风——
但这一回头,视野边缘立刻刺入一抹异样。
一瞬,他瞳孔骤缩。
一只毫无血色、枯瘦如柴的断手,竟从斐厌身侧的阴影中悄然探出,不知何时搭上了他的肩头。
偏偏他本人一副毫无知觉的模样,见他看过来,又笑了笑。
沈恪反应极快,伸手便向那鬼爪擒去!
疾风吹起斐厌的发丝,他眼中一时惊异。但那鬼爪,却一动不动。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及那苍白皮肤的瞬间,那只手竟如幻影般倏然消散,仿佛从未存在。
沈恪一怔。
斐厌转过头来,望着沈恪手中消散的虚影。
“有意思。”他面上不见半分惊惧,眼中反而燃起灼灼兴味,还夸赞一句,“大人身手真快。”
沈恪蹙眉:“为何不躲?”
斐厌倒是一脸莫名:“好不容易送上门的东西,为何要躲?”
沈恪手指攥紧:“你找死?”
斐厌理所应当:“有大人在,怎么算是找死。”
沈恪瞳孔一缩,沉默,不知如何回答。
斐厌细细看他一眼,不知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又慢悠悠接道:
“方才那爪子又冰又凉的,还真差点吓我一跳。”
“不知大人究竟在何处高就?若有幸身死,没准我也能当大人的同僚呢。”
沈恪冷冷睨他一眼,心想这人找死,自己管他那般多作甚,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斐厌却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语速轻快,似闲谈,又似吟咏:“这阴曹司自接手此地以来,上头那位鬼君便疏于理事。虽地幅广阔,手下的鬼差却是一个赛一个的蠢笨无能。更听闻那位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恶癖。”
“以大人这般才干与风仪,想来绝非这阴曹司的池中之物。莫非是西边的……”
絮絮叨叨个没完。
仿佛恨不得当即魂飞地府,好来找沈恪作同僚。
只是当斐厌说到‘北’时,沈恪却突然平静下来。
“方才那东西,我没有感知到。”
他都不能感知到的东西,究竟是怎么靠近斐厌,又是怎么攀上他的肩膀?
斐厌却好似没听懂他的意思,感慨道:“那看来今天真要死在这儿了。”
沈恪冷冷看他一眼。
似乎终于感受到沈恪此时不太好的心情,斐厌这才认真了点:“那东西没有一点怨力,也没什么阴气。”
沈恪:“你方才说那东西很冷。”
斐厌一顿。
沈恪顿时了然,心中生出一丝带着怒火的疲惫。
这人觉得这样好玩吗?
沈恪依旧没有说话,但他一个飞身,直接登上屋檐,将斐厌远远落在身后。
斐厌连忙追过来,试探:“大人这是生气了?”
闻言,不争锋闪了一下,似乎是终于忍不住,想要出手。
沈恪紧紧攥住,不言,身形轻盈,又是一跃。
斐厌见此,继续跟上,嘴上告罪一句,但发现沈恪对此依旧不作出回应,便转了话题:“大人不好奇吗?”
“刚刚那术法虽只有吓唬人的作用,可要做到这般无声无息的地步,施法者也有些功力。”
短短半刻,两人已经重回沈恪屋外的窗台前。
窗台外正好是一处较矮的屋檐,沈恪停下脚步。他一袭飘逸青衣,却无半点清雅,反倒满身肃杀,在这夜里,如一段青玉烧冷的利刃。
偏偏这骇人的气势,只为了表明一件事。
斐厌再不说点有用的,下一刻,便只能吃上闭窗羹了。
斐厌暗自失笑,道:“无形无痕,近乎幻影,但那东西之上,并非全然空无,附着着一丝极淡的阴气。”
见沈恪身形未动。
斐厌便继续道,语气更沉静几分:“幕后操控者虽将自身痕迹抹得干净,这也导致这东西只余攀附人身的本能,浑噩如虫,此物本身,对人应无实质危害。”
“那店小二声称被其拍肩后,便染上恶疾,恐怕根源另在他处。”
夜风掠过屋檐,吹动斐厌散落的发丝,将他本就冷白的脸庞衬得在月色下几乎透明。
如今这番剖析,虽听着恳切,可沈恪既未颔首认可,也未出言驳斥,只在那阵夜风再次卷起斐厌衣袂时。
沈恪终于理会:“还有吗?”
斐厌道:“当然。”
“……那就进来。”
说罢,沈恪倏然转身,翻窗入户。
斐厌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唇角扬起。他轻盈地跃入室内,只靠立在窗边,未再逾越半步。
那扇透风的窗被推拢,木框合上。
斐厌见此,欲言又止。
沈恪站在窗边另一侧,看似平静:“你继续说。”
斐厌一手藏在背后,摩挲指尖,道:“此物既非根源,那店小二的病,只怕是另遭了暗算。或是被下了咒,或是接触过什么不洁的媒介,阴气入体而不自知。”
“那店小二自称来此不久,腿脚不便,活动范围必然有限。那问题的根源,多半就藏在这方寸之地的某处。”
他这番推断,由一只虚无缥缈的鬼手切入,竟能抽丝剥茧,字字珠玑。
沈恪向来信服基于事实的缜密逻辑,此刻,即便对眼前人仍有不满,也无法否认这推论的合理。
“大人以为,这番推论如何?”斐厌轻歪脑袋,语含探寻。
沈恪:“……言之有据,合乎情理。”
闻言,斐厌脸上的笑容倏然绽开,比先前真切了许多,宛如月破云层,带着几分明朗,甚至有些……灼目。
沈恪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心头莫名一颤,但这奇怪的感觉又转瞬即逝。
“天色已晚,”斐厌收敛了些许外放的笑意,语气恢复了往常的闲适,“我便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推开门,只是刚一步踏出,却又在门槛处驻足,回头望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地上凉得很。若是执意要躺在地上睡,好歹铺个垫子保暖罢。”
又一声木轴转动的声音,门被轻轻关上。
沈恪看着自己方才躺着的地面。
只觉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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