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生劫

　　后日的紫藤花会，果然只是小聚。来的几位皆是谢珩平日交好、性情也较为疏放的名士，如以画竹闻名的顾恺之，精通玄学的刘惔等人。地点选在谢府后园那架如瀑布般垂落的紫藤花廊下。繁密的紫色花穗累累垂下，形成一片如梦似幻的穹顶，香气馥郁却不甜腻。

　　云鬟抱着琵琶，依旧坐在角落。她今日换了一身略新的藕荷色衣裙，依旧是婢女的制式，却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她低眉敛目，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珩与友人谈笑风生，煮水烹茶，意态闲适。他今日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宽袍，坐在紫藤花下，人与景相得益彰，风流尽显。席间话题天马行空，从顾恺之新悟的“传神写照”之道，到刘惔辨析的“言意之辨”，妙语连珠，机锋迭出。

　　起初，无人留意到角落里的乐伎。直到酒过三巡，茶香氤氲，顾恺之望着那如烟似雾的紫藤花瀑，抚掌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岂可无丝竹助兴？早闻谢府藏有妙音，今日可否一闻？”

　　众人的目光这才投向云鬟。

　　谢珩放下茶盏，目光淡淡扫过云鬟，唇角微勾：“既然顾兄有兴，云鬟，便奏一曲《幽兰》吧。”

　　《幽兰》曲调清幽空远，正合此间意境，也比《广陵散》少了几分惊世骇俗。云鬟心中稍定，深吸一口气，指尖拨动琴弦。

　　清越的琴音流淌出来，如空谷幽兰，悄然绽放，带着不为人知的芬芳与孤高。她的心神渐渐沉浸于曲意之中，眉眼间的怯懦褪去，只剩下全然的专注与投入。琴音与紫藤花的静谧、与午后斑驳的光影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谢珩没有看友人，他的目光落在抚琴的云鬟身上。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弦上跳跃，看着她低垂的脖颈划出优美的弧线，看着她沉浸于音乐时那忘却身份、纯粹动人的神态。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幕，比顾恺之任何一幅画都要生动，比刘惔任何一段玄谈都要引人入胜。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顾恺之击节赞叹：“妙！此曲此景，此人，浑然天成！当浮一大白！”刘惔也捻须点头：“音能通神，此女指下，确有不俗之气。”

　　赞誉声中，云鬟赧然垂首。

　　谢珩却忽然起身，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未曾动过的、温度正好的清茶，缓步走到云鬟面前。在众人略带讶异的目光中，他将茶盏递了过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辛苦了，润润喉。”

　　这一举动，看似寻常，实则逾矩。主人亲自给乐伎奉茶，闻所未闻。

　　云鬟彻底愣住了，抬头望着他，忘了反应。他站在她面前，身形挺拔，挡住了部分光线，将她笼罩在他的影子里。他眼中带着她看不懂的、温和却又强势的光芒。

　　“拿着。”他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容拒绝。

　　云鬟指尖微颤，只得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盏温热的青瓷茶盏。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一股微热的暖流瞬间从接触点窜遍全身，让她耳根都烧了起来。她慌忙低下头，捧着茶盏，如同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谢珩看着她这副窘迫又可爱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却不再说什么，转身回到座位，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然而，席间的气氛却因这个小插曲而变得微妙起来。顾、刘等人皆是人精，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默契地将话题引向了别处，不再关注云鬟。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位谢家公子，对这名身份低微的女乐，恐怕不止是欣赏其才华那么简单。

　　花会散后，云鬟抱着琵琶，心神恍惚地往回走。手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茶盏的温度，以及他指尖碰触时那转瞬即逝的触感。晚风吹拂着紫藤花，落英拂过她的肩头，带着醉人的芬芳。她的心，也如同这纷扬的花瓣，乱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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