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砥柱
雨下得不小,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齐棱带着一个账房正在城西一家分号核检新采买的物料账目,忽听后院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伙计浑身湿透地跑来禀报:“少东家,掌柜的,不好了!货栈房顶年久失修,漏得厉害,好几箱新到的布草都淋着了!”
齐棱与掌柜闻讯,立刻放下账本赶了过去。只见货栈里已是滴滴答答,几个伙计正手忙脚乱地搬移货物,攀上梯子,试图用油毡暂时堵住漏处,雨水混着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小心脚下!那边,左边那片瓦松了,先压住那边!”
“下面的快把水桶接过去,别让水漫到干货上!”
齐棱见状,眉头紧锁,也顾不上许多,卷起袖子就冲进雨幕,指着房顶大声指挥起来,小厮忙跟着后面打伞,但是雨水还是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
“老李,你下来,王五你上去替他!没劲儿了就换下一个人,别在顶上滑倒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小心!”“这边再来个人!”。
踏踏踏,踏踏踏。
就在这嘈杂声中,齐棱的耳廓忽然捕捉到一个穿透所有喧嚣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疲惫,正从他身后的位置响起:
“棱儿!”
他脑内“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回头,视线急切地穿透迷蒙的雨幕,在混乱的人群中疯狂搜寻。
雨丝如织,模糊了视线。但就在院门廊外,一人持伞而立,身形挺拔,青衣被雨水打湿了边缘。
齐棱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四肢百骸都涌上一股失而复得的软弱。雨还是下得很大,掌柜还等着他下一步吩咐,周围的伙计带着探寻的眼光往他这边瞧,他一切都顾不上了,像一头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小兽,猛地冲开雨幕,几步跨过积水的庭院,带着一身冰凉的雨水和滚烫的急切,重重地撞进许音怀里,双臂死死环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他微潮的肩窝。
他抱得那样紧,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在雨幕中。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一时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音被他撞得微微后退半步,伞柄晃动,洒下一片水珠。他先是一怔,随即了然地放松了身体,任由齐棱像藤蔓般紧紧缠绕着自己。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放在齐棱的脊背上,另一只手则将手中的油纸伞向齐棱的方向倾斜。
他低下头,呼吸几乎贴着齐棱湿漉漉的鬓角,声音温柔得如同春日化开的溪水:
“我回来了。”
“嗯。”
“你回来晚了。”齐棱埋在许音衣料里声音有点发闷。
“是,去的路上有人跟踪,应是要探我们矿脉的位置,为了甩开他们,耽误了些时日。”
“我家的事你可听说了?”
“嗯,铺子的掌柜和账房都跟我说了。”
说着许音稍稍拉开和齐棱的距离,手放在他的肩头上,眼神里有清亮的光:“棱儿,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齐棱立刻点头,“是,爹爹一直醒不过来,孙掌柜、张管栈、还有一些还有城西一家分号卖酒的客商他们都欺负我,还有泼皮无赖要打我。”说着眼泪像琉璃珠一样一颗一颗从齐棱眼睛里往外涌。
“这些你回头都桩桩件件细细讲给我听。”许音给他拭着眼泪,接着又说,“但是棱儿,你怎么做了那么多的事呢,怎么还做得那般的好呢”
说着许音将他被雨水打湿的的鬓发掖在耳后,还捏了捏他冰凉的耳垂。
齐棱边哭边笑:“你要说这个,那你要夸我很多句呢。”
雨还在下。
许音带着齐棱回到齐府。他先止步于廊下,温声道:“你先去沐浴更衣,仔细着了风寒。我过去看看齐伯伯和伯母。”
齐棱此刻也确实觉得身上发冷,便点了点头,由小厮跟着往自己院子去了。
许音则径直去了齐玉昌养病的内室。屋内汤药的气味与熏香交织,齐玉昌依旧昏迷不醒。崔氏坐在床边,许音的母亲王氏也在房中,自齐家出事,她便时常过来陪伴宽慰,两位母亲的手紧紧握着,皆是愁容满面。
许音回家第一时间已见过母亲,而崔氏见许音进来,未及开口,眼泪便又涌了出来,一把抱住他,哽咽道:“我的儿……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齐伯伯他……”
许音反手握住崔氏冰凉的手,扶她坐下,将暖炉轻轻推近:
"齐伯伯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伯母千万保重身子,母亲说您守着这床榻一步不愿离开,音儿瞧着心里难受。去年这时,他在书房教我和棱儿对账,天色稍晚便不让我们看账了,只因齐伯伯最不喜人熬夜劳累伤身。伯母,齐伯伯醒来要见的,定是您精神爽利的模样,您若憔悴劳神,待齐伯伯醒来定是要嗔怪孩儿们不尽心了。"许音的尾音带着乖巧的嗔怪。
王氏忙在一旁帮腔:"正是这个理儿,姐姐总要顾惜自己才是。"
崔氏拭了拭眼角,终于松口:"一会儿我便再去小睡一会儿。"
"伯母家业上的事您也不必劳神。"许音语气温和,"来的路上今早永昌号送来的账册我看过了。齐伯伯去年布局的商路都在正常运转,城南两家客栈的盈余比去年同期还涨了一成。"他顿了顿,声音里带这感慨之意:"棱儿能独当一面至此,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见说起棱儿,崔氏更是百感交集,眼泪又涌了上来:"这孩子,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他了。以前,他爹要教他打算盘,这孩子偷懒,总溜到你们许家瓷坊玩。现在看他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对着那些账册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前日我瞧见他站在院门口,竟是学着老爷平日的样子,背着手嘱咐管家……那身影,看得我心口发疼。"
"您放心,"许音轻轻拍着崔氏的手背,"现下父亲在黑石滩的事务已处理妥当,正在返程途中,我也回来了,郎中不也说齐伯伯有转醒的迹象吗,一切都向好呢。齐伯伯年前订的那批川绸昨日已到港,正好赶上元宵节的市集。我回头让铺面都换上喜庆摆设,按齐伯伯往年的规矩,老主顾们都要送节礼了。"
他略顿一顿,目光扫过母亲,最终落回崔氏脸上,语气带着安抚的郑重:
“许齐两家,同气连枝,荣损与共。只要孩儿在,必拼上性命保齐家产业无虞,必等齐伯伯醒来,看他家业依旧,人丁平安。”
许音安置好齐伯母,便转去齐棱的院子。屋里炉火烧得倒是旺,齐棱刚沐浴完毕,墨黑的长发还半湿地散在肩头,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里衣,蜷在窗边的软榻上,双手捧着一碗姜汤,小口小口地啜着,见他进来,便眼睛睁得圆圆得看他。
许音在他侧面坐下,拿布巾给他擦头发,问他:“我刚听福伯说,你原打算后日便动身去赣西?”
齐棱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发丝蹭过许音的掌心,带着点微湿的痒意。
许音看着他这副模样,扯出个无奈又了然的浅笑,语气放缓了些:“你若去了,伯母怎么办?齐家上下这偌大的摊子,又该怎么办?”他见齐棱抿着唇不答话,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心知他这几日怕是已耗尽了心力,此刻是最不该受半分责备的人。
许音伸手揉了一把他还带着潮气的发顶,声音放得极柔:“好了,矿契已经拿到,我也平安回来了。这两日你什么都别想了。”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齐棱眼下的浓重乌青,叹道:“瞧你这憔悴样子,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两天。听话。”
齐棱看向前方,笑容有些发苦,摇了摇头:“明天要去一趟永安,那两家分号恐怕是开不成了。”
许音眉头微蹙:“怎么回事?”
“原本一切都顺利。”齐棱放下姜汤碗,“那两块地皮,父亲亲自看过,位置极佳,是打通南边商路的关键。可就在前两天,地皮主人突然翻脸,宁可赔付双倍违约金,也死活不肯卖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还不算,永安县衙那边也变了卦,之前默许的营造许可,如今竟以‘侵占官道、有碍观瞻’这种理由,直接给卡住了。”
许音沉默地听着,片刻后,他抬起眼,沉声道:“永安县这一步齐伯伯筹谋已久,是不计代价也要拿下的。你先睡一觉,我去找一趟李管事,把事情问得更仔细些。”
说着他起身放下布巾,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齐棱:
“后日,我们一同再去一趟永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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