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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旅》
《终旅》
【父亲是在年初走的。死于肺癌。抽烟抽的。
他这一生潦草、不负责任,像一阵风,在家里刮进刮出,留下的只有烟灰和偶尔酒醉后的鼾声。
他从未教会我任何生存的技能或体面的道理,若硬要说留下了什么,那便是一个荒谬的证明:原来一个如此不堪的人,也是可以被深切地爱着的。母亲爱他,爱得毋庸置疑,爱得毫无道理。
突然提起自己的父母,不过也是伤春悲秋,想到离开后,连恨也不会留下,故而开始回忆罢了。
第二天醒来,世界褪色了。
像有人抽走了调色盘里所有的彩墨,只留下灰、白、黑,以及其间无数层次的黯淡。书桌是灰的,窗帘是灰的,窗外原本湛蓝的天空,变成了一幅拙劣的铅笔画。
我怔怔地坐在床沿,心脏缓慢地沉下去,没有惊呼,甚至没有叹息。
下午,我固执地再次走向镇外的那片青草地。
夕阳应当是在那个方向。我能根据光线的明暗判断它的位置,一片过于苍白的亮斑,镶嵌在铁灰色的天幕上。没有暖意,没有层次,没有昨日那场轰轰烈烈的橘红与绛紫。只是一片单调、乏味、近乎残酷的明暗对比。
我躺下来,身下的草地传来极其微弱的压迫感,像隔着好几层厚厚的毛毯。风掠过皮肤,触感模糊得如同幻觉。
昨日的青草气息、泥土的芬芳,彻底消失了。空气变得没有任何味道,只是一种物理性的存在,灌入鼻腔。
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我。
不是因为失去色彩,也不是因为触觉的隔阂。
而是我突然陷入一种巨大的、无法辩驳的困惑:昨天那份汹涌而至的爱恋,那份对天空、田野、河流的深切悸动,难道真的存在过吗?
如果对世界的爱,必须依赖于舌尖尝到的味道、耳中听到的音乐、眼中看到的色彩才能存在,那么这份爱,究竟是对世界本身,还是仅仅对这身皮囊所接收到的、浮华的表象?
风依旧吹着,灰白的草叶在灰白的天幕下摇晃。
我躺在那里,像一个被抽空了内容的容器。大抵是在等待着,等待着谁来杀死我,或者同样的,等待着谁来拯救我。
昨日那颗被爱充盈、为之颤抖的心脏,此刻沉寂下去。】
后续折笠祐羽写了些“我”尝试与世界建立联系的过程,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显然并非所有人都有耐心接纳一个身怀绝症的人。
【与世界的隔阂日益沉重,我蜷缩于其后,看着一切喧嚣与色彩都沦为模糊的哑剧。于是,我转而向内沉溺,试图打捞记忆里那些称得上美好的碎片。
然而徒劳。我的一生平庸得像一杯反复冲泡的茶,褪尽了所有滋味。求学、工作、人际交往……所有构成我这个人的要素,都苍白得引不起丝毫涟漪。
翻检至最后,竟发现唯一一件值得称道、堪称“独特”的事,便是正得着的这举世罕见的病。
一股荒谬的笑意猛地顶了上来。起初只是喉咙里滚动的、压抑的闷响,继而牵动了面部僵硬的肌肉,变成无法遏制的苦笑。
这苦笑迅速发酵、膨胀,最终演变为一场歇斯底里的狂笑。我笑得捶打自己的胸膛,笑得眼泪溢出眼眶——那泪水想必也是无味的。我对着四壁徒然吸收声音的空旷房间,用尽肺里最后的空气嘶喊着什么东西。
再度醒来时,万籁俱寂。
不是乡村夜晚那种蕴含生机的静谧,而是彻底的、绝对的、被真空吞噬般的死寂——所有曾构成世界背景音的细微声响,被一笔抹去。
母亲的脸在我眼前焦急地开合,她的嘴唇剧烈地颤动,扭曲成各种形状。但我什么也听不见。
她的担忧,她的恐惧,她的呼唤,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在外。我漠然地注视着她上演的这出无声悲剧,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感到一丝厌倦。
我直起身,无视她试图阻拦的手,径直走向门外。
世界变成了一卷默片。阳光是苍白的,道路是灰暗的,人们行走、交谈、微笑,全都失去了意义。我用尚且工作的双眼,贪婪地、也是徒劳地记录着这一切。
河流在前方闪烁着灰白的光。它静静地流淌,无声地发出邀请。
我走向它,一步一步,踩在松软的河岸上,触感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没有犹豫,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多余的思考。
这似乎是这劣等时光里,唯一一件我能主动完成的、具有明确意义的事情。
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小腿,大腿……我感受到的——是痛楚,是真切的、不容错辨的、巨大的痛苦。
这痛苦竟让我生出一丝奇异的慰藉。它证明我还活着,证明我的神经末梢尚未完全背叛我。
我任由自己向前倾倒。
就在河水即将没顶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我的手臂,粗暴地将我向后拖拽。
我挣扎着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的女子的脸。她的头发被水濡湿,贴在额角,眉头紧蹙,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厉声呵斥着什么。
但我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片嗡嗡的耳鸣,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杂音。
她奋力将我拖回岸上,力气大得惊人。我们双双跌坐在泥泞的岸边,剧烈地喘息——至少我能从她起伏的胸膛和我自己肺部的灼痛中,感知到这一点。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恼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说了句什么,大概是问话。
我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在她眼里,我大概只是个可悲的、投水自尽的疯子吧。】
看着笔下一个不小心又往黑暗方向走的主角,折笠祐羽陷入了沉默。
她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目光在侦探社内游移,不敢去看旁边正在保养柴刀的与谢野晶子。
然而,一只小手突然“啪”地一下按在了她摊开的稿纸上。
梦野久作不知何时爬上了她的桌子,正歪着头,用那双大眼睛盯着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散发着阴暗气息的文字,然后用一种天真又残忍的语气,精准地戳破了她的掩饰:
“祐羽姐姐又偷偷在写阴暗小故事了。”
折笠祐羽:“……”被、被发现了。
她立刻战术性后仰,试图转移话题,目光扫过办公室,发现那个总是安静待在角落的身影不见了。
“咳,”她清了清嗓子,故作自然地问道,“兰波呢?怎么没看到他?”
与谢野晶子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地回答道:“哦,他啊。大概又去港口黑手党找那位魏尔伦先生了吧。”
自从魏尔伦事件尘埃落定后,折笠祐羽便不再严格限制兰波的行动。
而魏尔伦在经历那场“因果缝隙”中的崩溃与抉择后,似乎彻底放弃了带走中也的执念,却转而产生了另一种形式的“执着”——他要留在横滨,留在他的“弟弟”中原中也,以及他那位前搭档身边。
据中也某次抱怨透露,魏尔伦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和森鸥外进行了一场“不为人知的交谈”,最终策划了一场完美的“假死”,成功骗过了欧洲那边追捕他的势力,然后就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港口黑手党的阴影之中。
“那家伙烦死了!”中也当时是这么抱怨的,钴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烦躁,“整天以‘哥哥’自称,非要干涉我的任务,还对我的穿衣品味指手画脚!谁要他这种哥哥啊!”
而兰波,在确认魏尔伦真的留下并且暂时安分后,似乎也放下了一桩沉重的心事。他依旧大部分时间待在侦探社,尽职地扮演着“折笠祐羽的助手”这一角色。
但偶尔,他也会像今天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一段时间。
“是去私密会面了吗?”折笠祐羽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她想象了一下那对前谍报员搭档见面的场景——大概是在某个安全屋,沉默地对坐着,或者进行一些外人无法理解的、关于过去与未来的晦涩交谈。
与谢野晶子紫罗兰色的眼眸瞥了折笠祐羽一眼,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谁知道呢。或许吧。反正他看起来还挺乐在其中的。”
乐在其中吗...
折笠祐羽咬着笔盖,像看杀父仇人一样瞪着桌面上的稿子。
反正她是不会乐在其中了。
决定了!出门采风!
折笠祐羽刚露出一副“必须立刻马上出门寻找阳光”的决绝表情,与谢野晶子甚至没等她开口,就仿佛已经读懂了她的心思。
晶子抬起眼皮,紫罗兰色的眸子扫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逐渐染上暮色,临近夜晚了。
“又要出去采风?”她的语气平淡,带着一种早已习惯的了然,“早点回来。别又捡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或者人回来。”
最后那句叮嘱,显然是经验之谈。
折笠祐羽含糊地应了一声,抓起随手放在椅背上的外套,几乎是逃也似的溜出了侦探社的大门。
晚风带着横滨特有的微凉湿气扑面而来,稍稍吹散了她心头因写作不顺而积郁的烦躁。
她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信步走着,任由意识跟随着《命运手册》中那些细微闪烁的因果丝线牵引。
这些丝线大多代表着与她已有羁绊之人的动向或未来可能与她产生交集的事件碎片。
她避开了那些色泽浓烈、预示着危险或剧烈冲突的“线”,最终选择了一条泛着淡蓝光泽的细线。
这条线指向的方向并不算特别偏僻,但越往前走,行人越发稀少,周围的建筑也逐渐带上了港口黑手党势力范围的冷硬风格。
最终,她停在了一条狭窄、安静、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小巷入口。巷子深处,隐约透出一点温暖的灯光。
她顺着巷子走进去,脚下的石板路略显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和淡淡酒液混合的气息。巷子的尽头,一扇毫不起眼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小小的、古铜色的招牌,上面用优雅的花体字刻着:
Lupin
这是一家酒吧。一家隐藏在港口黑手党势力范围边缘、人迹罕至小巷深处的酒吧。
折笠祐羽站在门口,翡翠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她没想到那条看似平和的因果线,会将她引至这样一个地方。
是因为这里有谁在吗?还是说,这里即将发生什么与她相关的小插曲?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门内的景象与门外巷子的冷清截然不同。
温暖柔和的灯光洒落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醇厚的酒香、咖啡的焦香以及淡淡的雪茄烟味。吧台擦拭得光可鉴人,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酒瓶,在灯光下折射出琥珀色、深红色或金色的光芒。
一个穿着整洁马甲、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酒保正站在吧台后,安静地擦拭着玻璃杯。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看到折笠祐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职业性的礼貌微笑,微微颔首示意。
折笠祐羽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安静的吧台,然后定格在了角落的一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穿着沙色风衣的红发男人。他独自一人坐在吧台最靠里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威士忌,手里正拿着一份《横滨文艺评论》的最新刊,看得十分专注。
他似乎是在等人,姿态放松,但周身却有一种难以忽视的、经历过硝烟洗礼的沉静气场。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那双湛蓝色的、仿佛能容纳一切却又似乎对一切都不甚在意的眼睛看向门口。
见到她,他眼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是极其轻微地、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视线便又落回了手中的报纸上。
他头顶上闪着一个大大的【织田作之助Lv3】
?
不对吧,她应该是第一次见这个人才对?为什么他对她的好感就已经升到三级了?
折笠祐羽目光瞥过他正在阅读的那一版——
正是《终旅》的第一节。
那个身患绝症的男人刚刚得知噩耗,被公司辞退,茫然走在街头,最终在河边对着夕阳,发出“原来我竟是如此爱着这一切”的感慨……
折笠祐羽僵硬了。
折笠祐羽决定逃跑。
这种亲眼看到读者在自己面前阅读她那些缺乏自信、无病呻吟的文字的感觉,简直堪比公开处刑!
然而,就在她准备实施遁逃计划的瞬间,织田作之助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再次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又顺着她刚才的视线,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报纸,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语气,开口问道:
“你也看过千羽文老师的作品吗?”
折笠祐羽:“!!!”
遁逃计划,宣告失败。
她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到一个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能迅速结束这个话题的得体回答。
最终,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响起:
“啊……没看过。”
织田作之助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尴尬和言不由衷。听到她说“没看过”,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是吗。”他点了点头,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折笠祐羽措手不及的举动——
他将手中的报纸往她的方向稍稍推了推,指着《终旅》的那一版,用那种一如既往的、平稳无波的语调,认真地开始了……安利?
“这篇《终旅》,写得很好。”他说道,语气诚恳得让人无法怀疑,“尤其是开头这一段。那种被宣告绝症后的麻木感,味觉最先丧失的细节,还有……最后在河边,突然意识到自己深爱着这个世界的转折。”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种感觉,然后看向折笠祐羽,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分享好物的认真:
“很真实,也很震撼。推荐你看看。”
折笠祐羽:“……………………”
她现在只想立刻召唤《命运手册》,把自己传送到宇宙的尽头,或者至少让脚下的地板裂开一条缝把她吞进去。
她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大概已经管理失败,只能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是、是吗?谢谢推荐……我,我会找时间看看的。”
织田作之助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点了点头,重新拿起报纸,又补充了一句:“千羽文老师其他的作品也很不错。《耻》和《造人》对人性阴暗面的刻画尤其深刻。”
折笠祐羽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胡乱地点着头,目光飞快地扫视酒吧,试图寻找一个能让她立刻躲起来的角落,或者至少是一杯能让她冷静一下的冰水。
酒保适时地递过来一杯冰水,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看透了这场面下的暗流涌动。
折笠祐羽几乎是抢过水杯,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才勉强压下那股社死带来的燥热。
她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暴露自己就是“千羽文”这个事实。至少现在不行。
就在折笠祐羽拼命思考该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结束这场“读者见面会”并火速逃离现场时,酒吧那扇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推开了。
“晚上好呀~老板,老规矩——”一个轻快又熟悉的嗓音拖着调子响起,伴随着脚步声。
太宰治像只回家般自在的黑猫,溜溜达达地走了进来。他鸢色的眼眸扫过吧台,在看到僵在原地、表情管理近乎崩溃的折笠祐羽时,瞬间亮起了恶作剧的光芒。
“啊啦!这不是千羽老师吗?”他立刻用一种夸张的、仿佛偶遇巨星般的热情语气喊道,声音在安静的酒吧里显得格外清晰,“真巧啊!您来这里寻找写作灵感吗?”
折笠祐羽猛地转头,用杀人的目光瞪向太宰治,试图用眼神传递“闭嘴!立刻!马上!”的强烈讯息,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捂他的嘴。
然而太宰治灵活地一偏头躲开了她的袭击,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转向旁边因为“千羽老师”这个称呼而再次抬起头、面露困惑的织田作之助。
“啊,织田作,你们是第一次见吧?”太宰治仿佛完全没看到折笠祐羽的绝望,自顾自地、热情洋溢地开始了介绍,
“来来来,介绍一下哦~这位就是目前在文坛叱咤风云、引发无数热议的千羽文老师本人!同时也是我们港口黑手党非常重要的特别顾问哦!”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凑近折笠祐羽,用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但音量丝毫未减的语气补充道:
“顺便一提,织田作可是千羽老师你的超超超级大粉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织田作之助那双湛蓝色的、总是显得有些平淡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惊讶的神色。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稳,但那份专注力已经彻底从报纸转移到了折笠祐羽本人身上,“失敬了,千羽老师。我很喜欢您的作品。”
折笠祐羽此刻只想原地消失。
她的大脑嗡嗡作响,唯一的念头是:完了,全完了。公开处刑升级为作者面对面批斗大会了。
她下意识地往太宰治身后缩了缩,试图利用少年虽然不算特别魁梧但至少能挡一挡的身形藏起来,内心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念头:难怪初始好感就是Lv.3,原来是忠实读者……
然而,太宰治这个“罪魁祸首”显然不打算让她如愿。他坏笑着,像是拎一只不情愿的猫一样,轻松地把试图缩成一团的折笠祐羽从身后“拎”了出来,然后按在了自己和织田作之助中间的吧台高脚椅上。
“别害羞嘛,千羽老师~”太宰治笑眯眯地在她另一边坐下,单手支着下巴,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架势,
“织田作可是您难得的知音呢!正好交流一下创作心得嘛!”
织田作之助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窘迫,或者说,他察觉到了,但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他的关注点始终在那份报纸,以及报纸背后的创作者身上。
“千羽老师,关于《泥中之鸦》的主角黑木渉,他的悲剧,您认为是因何而生的?”
折笠祐羽微微一怔。她没想到对方的第一个问题就如此直指核心,且带着一种纯粹的、寻求理解的探究意味,而非评论家式的过度解读或读者般的情感宣泄。
这让她不得不暂时压下社死的尴尬,稍微认真起来思考。她略微汗颜,毕竟写的时候更多是情绪宣泄……
她斟酌了一下词语,翡翠绿的眸子看向杯中晃动的冰块,声音比平时放缓了些:
“或许……是因为他太过聪明了。”她顿了顿,试图更准确地表达,“他过于清醒地看透了世间许多虚伪的规则、人际的客套、以及那些被粉饰的‘正常’生活背后的荒诞本质。”
“但这种看透,并没有赋予他超然的力量,反而成为一种诅咒。他无法融入,也无法真正抽离,只能清醒地厌恶着这个世界,却又找不到任何值得肯定的、可以与之对抗的东西。”
“于是,”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冽,“他选择了最消极也最彻底的反抗——自我放逐。主动拥抱泥泞,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试图证明这个世界的荒谬,证明那些‘正常人’所追求的不过是虚幻。”
她抬起眼,看向织田作之助,语气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当然,他失败了。这种反抗毫无意义,既未改变世界,也未拯救自己,只是在无尽的虚无中消耗生命。”
“但某种意义上,”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最终为这个角色下了定论,“他也算成功了吧。至少,他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将他所看到的‘真实’——即使那真实冰冷而绝望——呈现了出来。他的形象,他那种格格不入的痛苦,或许……也走进了一些读者的心里,引发了一些思考?哪怕只是作为反面教材。”
说完这番话,折笠祐羽自己都有些意外。这些分析与其说是她创作时的初衷,不如说是此刻被提问后,结合文本和自身感受即时梳理出的理解。
但听起来,似乎还挺像那么回事?
织田作之助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但那双湛蓝色的眼眸却异常专注,仿佛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仔细咀嚼了一遍。
良久,他才缓缓点了点头,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说道:
“原来如此。是因为看得太清楚,却又找不到出路。”
他的理解精准得让折笠祐羽有些讶异。
“很厉害。”织田作之助看着她,语气平淡却真诚,“能写出这样的角色。”
太宰治罕见地没有插科打诨,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撑着脑袋,那只鸢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折笠祐羽。
“千羽老师,”他问,“您是如何看待死亡的呢?”
折笠祐羽微微一怔。这个问题过于直接,触及了她最核心的秘密之一。
不死不灭的魔女,该如何看待死亡呢?
“对我来说,”她的声音平静,“真正的死亡,既遥远,又无比接近。”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向这个执着于“完美自杀”的少年解释一种他或许无法真正理解的体验。
“我曾数次体验过彻底的死亡,结束过多段旅程。”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
“死亡,对我而言,并非终点。它更像是……日常的延长线的一部分,是拼凑出我生命的众多组织之一。一次呼吸的间隔,一段故事的句点,然后……或许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
太宰治静静地听着,脸上惯有的笑容彻底消失。他鸢色的眼眸深处,像是看到了某种极其遥远而恐怖的景象。他脸上露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苦涩、怜悯、甚至是一丝惊悸的表情。
“是这样啊……”他轻声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像是耳语。
“千羽老师经历的这种诅咒……”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种真实的、仿佛感同身受的战栗,“光是想象一下,就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了。”
折笠祐羽看着他罕见的、毫不作伪的反应,她试图缓和一下这过于沉重的气氛,也或许是想纠正他那种纯粹的负面看法,轻声补充道:
“对你来说,这或许是难以忍受的诅咒吧。但是对我来说……能够凭借这样的特性去保护他人,避免一些遗憾的发生,其实……也是一种祝福。”
然而,这句试图传递些许积极意味的话,却烫得太宰治猛地打了个寒战。
“等等,等等...等等,”太宰治突然开始摆手,夸张地倾斜身子试图离折笠祐羽远一点,“我对这种话过敏啊!”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做不到——因为千羽老师你,内心深处也一定觉得,这个世界是让人厌倦的吧?不然的话,是写不出来《泥中之鸦》那样冰冷绝望,也写不出《终旅》里那种在失去前夕才猛然惊醒的爱的文字。”
“不如说,就连那猛然惊醒的爱,都是你虚幻的想象吧?”
太宰治执着地看着她,像是要追求某个答案一样。
织田作之助依旧安静地坐在一旁,湛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这场交锋,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折笠祐羽迎上太宰治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眸,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酒吧里显得有些空灵。
“或许吧。”她轻声承认,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坦然,“现在的我,或许确实如你所说,无法真正地、炽热地去爱这个世界。”
“但我相信,未来的某一天,我会的。”
她的目光从面前摇曳的酒液中脱出,再次看向太宰治,歪着头,纯黑丝滑的发丝从肩头落下,翡翠色的双眸带着某种无法确认的魔力,让人不禁沉迷其中。
太宰治微微睁大了眼,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而太宰君,或许某一天,你也会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糟糕透顶吧?”
太宰治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鸢色的眼眸中翻涌着怀疑、嘲弄,他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点夸张的戏剧性:
“啊拉...这算是魔女小姐的预言吗?听起来...一点也不吉利呢。”
折笠祐羽端起了酒保刚刚递来的、她之前点的酒,指尖感受着玻璃杯壁的冰凉,唇角勾起一个清浅而神秘的弧度:
“谁知道呢?”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旁观的织田作之助,忽然用他那特有的、平稳无波的语调插话了:
“在我看来,”他湛蓝色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折笠祐羽和太宰治,“两位虽然对世界的看法似乎截然不同,一个看似疏离,一个追求死亡……”
他顿了顿。
“但其实,都很重视这个世界。”
“哪怕痛苦到想要逃离,哪怕清醒到观赏死亡本身……”他的声音不高,却足够让人心颤,“也依然,温柔而胆怯地……活着。”
这句总结精准得近乎残酷,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暖。
折笠祐羽愣住了。她从未想过会用“温柔而胆怯地活着”来形容自己。疏离、观察、记录、偶尔干预……这些行为背后,原来藏着的是“胆怯”吗?害怕投入真情实感后会再次经历失去。
她下意识地喃喃道:“织田作先生……确实很适合和太宰做朋友呢。”
“啊啊,我渴了!”
此时,太宰治突然打断了这场由他开始的哲学讨论,想要逃避什么一样用夸张的言行掩盖。
“老板!给我来一杯洗洁精配柠檬片!要最新鲜的!我要用最清爽的方式洗涤灵魂,奔赴彼岸!”
酒保面不改色地擦着杯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本店不提供这种饮品,太宰先生。”
织田作之助和折笠祐羽看着太宰治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闹腾样子,都没有说话。
织田作只是端起自己的威士忌,喝了一口。
而折笠祐羽的嘴角,则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虽然过程充满了社死和哲学拷问,但这次突如其来的酒吧“采风”……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确实,很值得。
【织田作之助 Lv.4】
【太宰治 Lv.9】
夜色渐深,酒吧里的灯光显得更加温暖。三人之间不再有激烈的言辞交锋,只剩下偶尔的碰杯声、织田作之助平稳的叙述、太宰治时不时的插科打诨,以及折笠祐羽安静的聆听。
一种奇异的、平静而融洽的氛围,在这间隐藏于小巷深处的酒吧里缓缓流淌开来。
直到杯中酒尽,折笠祐羽才起身告辞。织田作之助礼貌地点头,太宰治则挥着手,说着“下次一起研究更棒的自杀方法吧~”的告别语。
推开Lupin酒吧沉重的木门,晚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折笠祐羽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股因写作瓶颈而积郁的滞涩感,似乎被这夜风吹散了不少。
那么,该写下终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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