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话

　　北风卷着细碎的冷雨拍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将窗外的天光揉得昏沉。客厅里开着暖炉，橘黄色的光晕裹着空气里浮动的糯米香气，把冬日的寒意隔绝在千里之外。

　　嘉乐趴在沙发扶手上，下巴搁在叠好的毛毯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厨房门口。瓷砖地面被暖气烘得温热，他光着脚踩在上面，脚趾头偶尔不安分地蜷一下，视线始终追着那个系着蓝白格子围裙的身影——奶奶正站在料理台旁，手里揉着一团雪白的糯米粉团，动作娴熟又温柔。

　　“奶奶，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包呀？”他问了第三遍，声音里带着点小孩子特有的急切，尾音微微上扬。

　　奶奶回过头，眼角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手里的粉团在案板上轻轻摔了一下，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急什么呀小馋猫，等你爸妈回来就开始。这糯米团要醒透了，包出来的汤圆才软糯，煮的时候不容易破。”

　　嘉乐哦了一声，又把脑袋转回去，盯着那个圆滚滚的粉团出神。粉团雪白雪白的，像天上飘下来的云朵，又像他去年冬天堆雪人的时候，攥在手里最紧实的那团雪，只是这团“雪”闻起来香香甜甜的，带着米特有的清润气息。

　　他记得去年冬至好像是在学校过的，中午食堂给每个同学发了一碗汤圆，是黑芝麻馅的，甜得发腻。那时候他就想着，还是奶奶包的汤圆好吃，馅料是自己调的桂花糖馅，咬开的时候会流出来暖暖的糖水，带着桂花的清香，一点都不齁人。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嘉乐瞬间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光着脚就往门口跑：“爸爸妈妈！你们回来啦！”

　　门打开，一股寒气涌了进来，夹杂着外面冷雨的湿气。爸爸弯腰把湿漉漉的雨伞放进伞桶，顺手脱下沾了点雨水的外套，笑着揉了揉嘉乐的头发：“哟，我们嘉乐这么乖，专门等爸爸妈妈呢？”

　　“不是等你们，是等你们回来一起包汤圆！”嘉乐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纠正，“奶奶说要等你们回来才能开始。”

　　妈妈换好拖鞋，走过来摸了摸嘉乐的额头，又捏了捏他光着的脚丫：“怎么不穿鞋？地上再暖也不能光着脚，小心着凉。去把拖鞋穿上，妈妈洗手就来。”

　　嘉乐听话地跑去穿拖鞋，小短腿倒腾得飞快。等他穿好拖鞋跑回厨房门口的时候，爸爸已经洗好手，站在奶奶旁边，伸手想拿那个糯米粉团。

　　“别动别动，”奶奶拍开他的手，“你那手重，别把粉团揉坏了。去把旁边的馅料碗端过来，还有那些糯米粉，准备好撒在案板上，防止粘手。”

　　爸爸笑嘻嘻地应了声“好嘞”，乖乖地去拿馅料碗。碗里装着两种馅料，一种是金黄色的桂花糖馅，里面混着细碎的桂花，闻起来香极了；另一种是黑芝麻馅，是爸爸爱吃的，里面加了点核桃碎，口感更丰富。

　　妈妈也洗好手走了过来，从抽屉里拿出四个干净的小碗，又找了四根小勺，放在料理台的边缘：“包好了先放在碗里，等会儿一起煮。嘉乐，过来洗手，跟我们一起包。”

　　嘉乐欢呼一声，跑去卫生间洗手。他踮着脚尖，够到水龙头，用洗手液把小手搓得泡泡满天飞，又用清水冲得干干净净，还特意学着妈妈的样子，用毛巾把手指缝里的水都擦干了。

　　等他回到厨房，料理台上已经摆好了一切。奶奶把那个醒好的糯米粉团分成了四份，最大的一份留给自己，剩下的三份里，中等的两份给爸爸妈妈，最小的一份放在了一个小盘子里，明显是给嘉乐的。

　　“来，嘉乐，这是你的小粉团。”奶奶把小盘子推到嘉乐面前，又给他递了一把小小的塑料勺子，“小心点拿，别掉地上了。”

　　嘉乐小心翼翼地拿起自己的小粉团，触手温热，软软糯糯的，捏起来很有弹性。他学着奶奶的样子，把粉团放在手心，两只手捧着，慢慢揉搓。可是粉团好像不太听话，要么揉成了扁扁的，要么就是一边高一边低，怎么都揉不圆。

　　“奶奶，它不圆。”嘉乐有点着急，皱着小眉头，把手里歪歪扭扭的粉团递过去给奶奶看。

　　奶奶凑过来看了看，忍不住笑了：“傻孩子，揉的时候要用点劲，两只手均匀地转。你看奶奶的。”说着，她拿起自己的粉团，在手心轻轻一搓，转了几圈，一个圆滚滚的粉团就出来了，光滑得像个小皮球。

　　嘉乐跟着奶奶的样子学，两只手捧着粉团，慢慢转动，一边转一边轻轻用力。这次好多了，粉团渐渐变得圆润起来。他高兴地举起来给爸爸妈妈看：“爸爸妈妈，你们看！我揉圆啦！”

　　“我们嘉乐真厉害！”妈妈笑着夸奖他，手里的动作也没停，她已经把自己的粉团揉好了，正在用大拇指在粉团中间按出一个小窝。

　　“接下来要放馅料啦。”妈妈示范给嘉乐看，“用大拇指慢慢把小窝往大了捏，捏成一个小碗的样子，注意不要捏破了，然后把馅料放进去。”

　　嘉乐学着妈妈的样子，用大拇指在自己揉好的粉团中间按了一个小窝。可是他的力气没掌握好，一不小心把粉团捏破了一个小口子。

　　“哎呀。”嘉乐有点沮丧，小嘴撅了起来。

　　“没关系，”爸爸凑过来，拿起一小块嘉乐的粉团，轻轻贴在破口的地方，“把这里补一下，再揉一揉就好啦。你看，爸爸小时候包汤圆，比你破的还多呢。”

　　嘉乐看着爸爸帮自己补好粉团，又重新开始捏小窝。这次他小心翼翼的，动作慢了很多，终于捏出了一个小小的“碗”。他拿起小勺子，舀了一勺桂花糖馅放进里面。馅料放多了，粉团的边缘合不拢；他又把多余的馅料挖出来一点，然后把“碗”的边缘慢慢往中间凑，用手指轻轻捏合。

　　好不容易把口合上了，他又把汤圆放在手心揉了揉，想让它变得更圆一点。可是刚揉了两下，馅料就从另一个地方露了出来，金黄色的糖水沾在了他的手心上。

　　“呜呜，又破了。”嘉乐的眼睛有点红了，感觉包汤圆好难。

　　奶奶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蹲在嘉乐身边，轻轻擦掉他手心上的糖水：“不哭不哭，第一次包都这样。嘉乐已经很棒了，能捏出小窝，还能把馅料放进去呢。奶奶再教你一次，这次我们少放一点馅料，好不好？”

　　嘉乐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奶奶拿起嘉乐的粉团，重新帮他整理好，又示范着放了一点点馅料，然后手把手地教他把边缘捏合，再慢慢揉圆。

　　“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好啦？”奶奶把揉好的小汤圆放在嘉乐手心里。这个汤圆虽然比奶奶包的小了一圈，也没有那么光滑，但确实是一个完整的汤圆，没有破口。

　　“哇！我包好一个啦！”嘉乐瞬间忘记了刚才的沮丧，高兴得跳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包好的第一个汤圆放进了自己的小碗里，像宝贝一样护着。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嘉乐变得有信心多了。他又拿起一小块粉团，慢慢揉圆、捏窝、放馅料、捏合、揉圆。虽然包出来的汤圆还是歪歪扭扭的，有的像小土豆，有的像小月牙，还有的因为馅料放多了，肚子鼓鼓的，但再也没有破过。

　　厨房??的氛围越来越热闹。暖炉的热气把每个人的脸颊都烘得红红的，糯米的清香和桂花的甜香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爸爸一边包汤圆，一边给嘉乐讲他小时候过冬至的事情。

　　“爸爸小时候，冬至的时候，你太奶奶也会包汤圆。那时候条件不好，馅料很少，有时候就只是白糖馅的。我们兄弟几个围着灶台，等着汤圆煮熟，谁都想先吃第一个。”爸爸笑着说，眼里带着怀念的神色，“你太奶奶总是把最大的那个汤圆给我，说我是家里的老大，要多吃点。”

　　“太奶奶现在在哪里呀？”嘉乐好奇地问。

　　“太奶奶去天上当神仙啦。”奶奶接口道，声音轻轻的，“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看着我们嘉乐长大，看着我们一家团团圆圆的。”

　　嘉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好像能看到太奶奶在天上对着他笑一样。他拿起自己刚包好的一个汤圆，小声说：“太奶奶，我包的汤圆，你也能吃到吗？”

　　“能呀，”妈妈摸了摸他的头，“太奶奶肯定能吃到，她会为我们嘉乐高兴的。”

　　嘉乐把那个汤圆放进小碗里，特意放在了最上面，想着这是给太奶奶的。

　　不知不觉间，四个小碗里都装满了汤圆。奶奶包的汤圆最大最圆，一个个像雪白的小珍珠，整齐地排在碗里；爸爸妈妈包的也很规整，大小均匀；只有嘉乐的碗里，装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汤圆，但每一个都充满了童趣。

　　“好啦，汤圆都包好啦，可以下锅煮啦！”奶奶拍了拍手，拿起最大的那个碗，走向灶台。

　　爸爸赶紧跟过去帮忙，往锅里加了足量的水，打开燃气灶。蓝色的火焰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水慢慢开始冒起热气。

　　“煮汤圆要等水完全烧开了才能放进去，”奶奶一边等着水开，一边给嘉乐讲解，“放进去之后要用勺子轻轻推一下，防止粘在锅底。等汤圆浮起来，再煮个两三分钟，就熟啦。”

　　嘉乐站在灶台旁边，踮着脚尖，盯着锅里的水。水慢慢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热气往上冒，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可以放汤圆啦。”奶奶拿起碗，把里面的汤圆一个个放进锅里。汤圆刚放进水里的时候，都沉在了锅底。爸爸用勺子轻轻推了推，防止它们粘在一起。

　　接着，爸爸妈妈也把自己包的汤圆放进了锅里。最后，嘉乐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包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汤圆也放进了锅里。他特意把那个留给太奶奶的汤圆放在了最上面，希望太奶奶能先吃到。

　　汤圆在锅里慢慢翻滚着，随着水温的升高，一个个渐渐浮了起来，颜色也变得更加雪白透亮。空气里的香气越来越浓，糯米的软糯香气和馅料的甜香交织在一起，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好香啊！”嘉乐吸了吸鼻子，眼镜片上的雾气更重了。

　　“马上就好啦。”奶奶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锅里的汤圆，“你看，这些浮起来的汤圆都熟啦。”

　　爸爸拿来四个大碗，每个碗里都放了一小勺白糖。奶奶把煮好的汤圆舀进碗里，每个碗里都舀了几个大的、几个中等的，还有几个嘉乐包的奇形怪状的。

　　“来，嘉乐，这是你的。”奶奶把一碗汤圆递给嘉乐，碗里特意多放了几个他自己包的汤圆。

　　嘉乐接过碗，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香味。他拿起小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个自己包的小汤圆，吹了吹，然后放进嘴里。

　　一口咬下去，软糯的外皮带着米的清香，里面的桂花糖馅流了出来，甜甜的，带着桂花的香气，温度刚刚好，一点都不烫嘴。

　　“好吃！”嘉乐眼睛一亮，又舀起一个塞进嘴里。虽然这个汤圆长得不好看，但味道真的很棒，比学校里吃的好吃多了。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吃着热乎乎的汤圆，聊着天。暖炉的光芒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温馨的笑容。窗外的冷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但屋里却温暖如春。

　　嘉乐一边吃汤圆，一边看着坐在对面的奶奶，旁边的爸爸妈妈。奶奶正在给爸爸夹了一个大汤圆，爸爸笑着说了声谢谢；妈妈则在帮嘉乐擦了擦嘴角沾到的糖水，眼神温柔极了。

　　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真好。一家人坐在一起，吃着好吃的汤圆，说说笑笑，一点都不冷清。以前他有时候会害怕爸爸妈妈出差，害怕奶奶回老家，那样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冷冷清清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奶奶，爸爸，妈妈，”嘉乐放下小勺，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面前的家人，“今天的汤圆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奶奶笑着说，又给嘉乐碗里舀了一个汤圆，“锅里还有很多呢。”

　　“嗯！”嘉乐点点头，又舀起一个汤圆放进嘴里。他嚼着汤圆，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让他忍不住想立刻说出来。

　　他咽下嘴里的汤圆，又喝了一小口汤，然后认真地看着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说：“以后每年冬至，我们都要一起过，一起包汤圆，一起吃汤圆，好不好？”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在温馨安静的客厅里，却格外清晰。

　　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厅里的笑声突然停了下来。暖炉里的火苗轻轻跳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窗外的冷雨还在敲打着玻璃，沙沙作响。

　　嘉乐看着奶奶，奶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好像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又好像有一点别的什么，嘉乐看不懂。

　　他又看向爸爸，爸爸手里的勺子停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嘉乐从未见过的凝重。爸爸和妈妈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里都带着一种嘉乐读不懂的情绪。

　　空气好像突然凝固了。嘉乐心里有点慌，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为什么爸爸妈妈和奶奶不说话呢？他们是不是不想答应他？

　　他攥了攥小手，心里的期待一点点往下沉。他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小了一点，带着点委屈和不安：“不好吗？”

　　奶奶终于动了动，她伸出手，想摸摸嘉乐的头，可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轻轻叹了口气。

　　爸爸放下手里的勺子，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妈妈看着嘉乐委屈的小脸，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她伸手把嘉乐拉到身边，抱着他的肩膀，却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暖炉里的热气还在不断地冒出来，可是嘉乐却觉得心里有点冷。他看着自己碗里剩下的汤圆，突然觉得不那么好吃了。

　　他只是想每年冬至都和家人一起过，一起包汤圆，一起吃汤圆，这样不好吗？家人会答应他这个小小的愿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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