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游侠消亡史

　　当天晚上六点，《大明风云录：嘉靖与海瑞》剧组，居然破天荒地准点收工了。
　　这真是太不寻常了。
　　从开拍第一天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天时间。这段时间里我这个新人菜鸟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每天待在剧组超过二十个小时。除却总共不到四个小时的拍摄时间，其余的时候，我只能坐在脏乱差的演员休息区里，无尽的等等等。
　　“李老师，杨小姐，今天晚上有赞助商请剧组全体人员吃饭。杜建国老师让我过来找你们二位过去。”
　　朱炯的身影由远及近。我看见男人的手里，握着两个花花绿绿的食品包装。
　　果不其然，天上是不会白白掉馅饼的。
　　今天剧组能按时下班，果然是因为……在拍摄工作结束后还被安排上了别的项目。
　　“李老师，杨小姐，这是今天的赞助商送的新品，我特别给你们两个先拿过来尝尝。”
　　“桂顺斋的……萨其马？”
　　我接过朱炯手中的包装袋，看着眼前一脸殷勤的朱炯和坐在折叠椅上闭目养神的李立国老师。脸上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内心却如同千万草泥马奔腾而过。
　　桂顺斋萨其玛，百年老配方，选用真狗□□制成味美价廉。这一味由康熙皇帝钦点的著名零食，前世为了写影评看过一百多遍《雍正王朝》的我绝对算得上久仰大名了。
　　前世这玩意儿可是名梗，没想到兜兜转转在这里碰上了。只不过，按照原本的发展，《大明王朝1566》的赞助商，应该是茅台酒和传说中的六必居咸菜吗？怎么变成了这个玩意儿？
　　“桂顺斋的萨其马，小朱炯，这天津卫的点心还真是……入口即化。”
　　李立国眯着眼睛看向朱炯的方向，刚刚还满含笑意的脸上瞬间就严肃了起来。
　　“小朱，你刚刚说邀请咱们剧组吃饭的赞助商，难不成就是这一家？这间桂顺斋，之前我和陆离在天津卫拍戏的时候曾经去过。它好像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年的历史。咱们这部戏可是讲的明朝嘉靖的故事，让这样一家点心铺子，在咱们这部剧里打广告？”
　　李立国老师的反应，着实超乎了我的意料，可是细想起来却依然在情理之中。
　　按常理说拍电视剧拉赞助，这件平平无奇的商业行为，在李立国老师这里，倒成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李立国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戏痴。只是我没想到他对戏的执着，竟然到了如此这般田地。
　　我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李立国老师，像面前这位S省话剧小王子滔滔不绝地输出着他那套人戏合一的理论。站在我身边的朱炯脸色惨白，迈着小碎步不住地往我身后躲。
　　“咱们做演员这行毕生所追求的就是一恶搞人戏合一的境界，我好不容易入戏到这个程度，冷不丁地看见一个应该出现在一百多年后的萨其玛，还得配合着说上一句莫名其妙的广告词。这你让我怎么演，对手的演员这戏该怎么接？”
　　李立国猛地一拍桌子，才刚被朱炯精心码放成摞萨其玛瞬间掉了一地。
　　“开拍的时候打的是历史正剧的旗号，在拍摄之间啊还大张旗鼓地搞什么演员训练营。剧组开工才多久，就耐不住寂寞想要捞钱了？穿越时空的萨其马，刘晓平这是在搞什么啊？”
　　“李老师，您的意思是？”
　　李立国站起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转身临走前冷冷落下一句话。
　　“小朱，你去和刘导演说一声，今天晚上的聚餐我不去了。我累了要先回去休息了。”

　　李立国的身影消失。
　　朱炯的脸色铁青，蹲下身子收拾起李老师留下的这一地鸡毛。
　　“杨小姐，李立国老师他？”
　　“朱老师，你刚刚不是说今天晚上有聚餐吗？李立国老师有事不能来，咱们先过去吧。”
　　李立国老师在圈子里的地位超高，一个不开心就可以甩手走人。可是我这个新人菜鸟和朱炯这位领衔男主角，却没有说不的权利。约定的时间就快要到了，我和朱炯果断出发朝着本次聚餐的目的地快步走了过去。
　　我面无表情地走在男人身侧，视线笔直地盯着前方的桂顺斋萨其玛广告牌。
　　“这都多大点事儿啊，这年头拍电视剧拉赞助不是再正常不过的。这年头给了钱的都是爹，赞助商花钱好吃好喝的伺候咱们这群人，不过是希望自己的一句广告词，被编剧刘晓平老师写进剧本里头而已。”
　　一路上朱炯止不住地抱怨，我走在一旁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世界和我过去生活过的那个，在大体上并没什么不同。
　　我们正在演出的这部剧，大概率会成为经典。
　　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上，一切的细节都马虎不得。我和李立国老师都是十足的戏痴，反观朱炯这小子，他所关心的似乎是赞助商和投资回报比这种现实的问题。
　　朱炯刚刚说的那些话，那不该是一个职业演员应该关心的东西。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一生，做演员这一行，我们要做的其实是读好剧本演好戏。光做好这些，几乎就要花费我的全部时间和力气了。

　　说话间，我和朱炯来到了此次聚会的目的地。
　　“朱老师，杨小姐，你们到了。”
　　“杜老师，李老师他有事不能来，辛苦您老人家久等了。”
　　朱炯看向杜建国时候脸上的那一抹谄媚的笑，看得我莫名地有些犯恶心。
　　推门走进包间的一刻，导演兼编剧刘桂平理所当然地占据着主人位，左边陪着的桂顺斋的赵老板，右手边坐的……果不其然正是本剧组最大牌的演员杜建国。
　　不得不说S省人民论资排辈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真的已经深入人的骨髓。我这个新人毫无意外地，被安排在了包间最靠门口的位置。坐在我左手的是年纪仅次于我的朱炯，至于我右手边的位子，空荡荡的椅子却摆着餐具。
　　简单的互通有无寒暄一番过后，我默默地来到自己的位子。
　　才刚弯下腰准备落座，我就看见角落里，码放着整整一排茅台酒包装袋子。看这里头鼓鼓囊囊的架势，这里头应该是人被塞进了两瓶价值不菲的飞天茅台。
　　《大明风云录》全体成员落座，上菜，赵老板一脸殷勤地举起酒杯。
　　“刘老师，杜老师还有两位年轻老师，今天能够邀请各位吃这顿饭，真是我的荣幸。各位老师吃好喝好，我就不多说什么废话了，我先敬礼各位三杯。”
　　一个小时的推杯换盏过后，我坐在靠门口的位置低头抿着杯子里的白酒，抬眼看着上座的一众大佬喝得脸红脖子粗。
　　无论是上辈子在公司做社畜，还是这辈子逐梦演艺圈，我的酒量一向很好。平日里对瓶吹，能喝倒一个陈子墨再加上两个孙恒。我在这种官方组织的应酬里，几乎每次都能做到千杯不倒游刃有余。
　　作为这次聚餐充场面的小透明，我在包间里的存在感极低。
　　除却最开始的那一次，被朱炯拉着去和导演刘晓平喝了一杯酒。我全程低头吃菜，只是偶尔抬头，随着现场气氛十分尴尬的假笑几声。
　　我以为今天的这场聚餐，大概率会发生那种上辈子活在某瓣传说里，那些专属于娱乐圈的不可言说的腌臜事儿。为此我还专门准备了一二三四种应对法门。
　　结果却是，除却了几轮可有可无的行酒令，我这个新人居然都没被要求一口干。
　　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这难道就是背靠S省电视台的假正经劲儿？
　　前世的经验，让我隐隐觉得事情应该没有我想象的简单。
　　可是就当下的情形看起来，似乎是我想得太多了。
　　酒过三巡，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这场聚餐从开始到现在已然过去了一个小时，那个本应该坐在我身边的神秘人……我的视线才刚看向右手边那张空白的椅子，就听到门口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响。
　　一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
　　展昊，居然是你小子……咱们两个真是冤家路窄。
　　我看向男人的方向，暗戳戳地翻了一个大白眼。
　　“小展，在座的都是阳光影视公司的老总，你赶紧过来打招呼。”
　　“各位老板，小人姗姗来迟，先干为敬权当作赔礼了。”
　　展昊走到我面前举起酒杯。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扯着嘴角笑的比哭都难看。

　　夜深了，三个多小时的剧组聚餐，终于宣告结束。
　　“各位老板，今天晚上大家都吃得尽兴。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各位老师拿回去吧。”
　　赵老板站在饭店门口，一脸奉承的逐一拉开车门。目送着刘晓平导演和杜建国老师坐上一辆漆黑的房车。
　　“朱炯，杨小姐一个女同志半夜一个人不安全，你去送一下。”
　　朱炯转身，把手中的袋子递给了刘晓平身后的助理，转身一个迈步上了我的那辆出租车。
　　“杜老师，您就放心。杨小姐肯定全须全尾给的送回去，必需的。”
　　朱炯一个彻头彻尾的S省人，这倒装句倒是挺地道的。
　　出租车在黑漆漆的夜空中奔驰，我和朱炯坐在后座上，相顾无言地看着彼此。我攥着手中的茅台袋子，眼神刻意地望向窗外。通过玻璃的反射，我清晰地看到距离我不远处的男人嘴巴张了又闭。
　　这个名叫朱炯的男人，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杨小姐，杜老师刚刚让我送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赵老板送你的茅台袋子给他拿回去。”
　　出租车疾驰在漆黑的夜里，朱炯的声音平静的丝毫听不出感情。
　　“茅台袋子？”
　　“杨小姐，这里头的酒和中华烟，你可以拿回去。至于袋子里的别的东西……”
　　朱炯低下身子，从手边的纸袋里，掏出两捆方正的纸包。
　　“杨聪，这个圈子有它自己的规矩。咱们手头上的这些玩意儿，可是要交给咱们的大导演刘晓平的。”
　　我眼睁睁看着朱炯将纸袋里那两大包东西，装进自己的背包。
　　“杨聪？你要是没什么别的问题的话，这里头的东西我拿走了。”
　　今天晚上的这一杯酒原来是这个意思。桂顺斋萨其马的赵老板为了拿到赞助，公然行贿《大明风云录》的导演兼编剧刘晓平。我，朱炯，展昊只不过是被用来充人头的傀儡罢了。又是这个样子，我们无力改变世界，只能被迫向潜规则妥协。
　　我的视线看向窗外，暗戳戳地翻了个大白眼。
　　这种厌恶却又无力改变现状的悲催感觉，无论之几千年经历过多少次，还是会让人感觉特别不爽。
　　“朱老师，您没有觉得与其当一个演员，你还是做个商人掮客更合适些？”
　　我双手一摊视金钱如粪土的态度，完全不像是个刚进娱乐圈的新人演员。
　　“杨老师，这个圈子的规矩就是这样，你第一次接触这些事情里面很多情况不明白。刘导演这么做是有他的道理的，你只要知道听我地说的做，我不会害你的。”
　　看着身边人这一副故作镇定，却又暗戳戳挤眉弄眼的模样。当下的我除了暗自发笑之外，竟再没有一丝一毫别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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