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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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 章


      昨晚的不欢而散,犹如一场夜雾笼罩着梁鸿宝的睡眠。
      等混混沌沌醒来,推开卧室门,走廊明亮,隐约有提神的咖啡香。

      朱施南戴着眼镜拖着亚麻拖鞋,从书房出来,看见她,很正经地打了声招呼:“早。”
      梁鸿宝楞在了当场。

      他很自然地说:“你不吃早饭吗?三明治、煎蛋、培根,随便选吧。孕妇是不是不能喝咖啡?”

      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昨夜的雾已经散去。
      清早拉开窗帘,天色碧蓝,正是好天气。

      她没想到早饭是他自己做。
      不过想来也是,这偌大的房子没请一个住家阿姨,虽然有人定时上门打扫,但其余时候有事只能亲力亲为。

      这个房子她婚前就来过。线条硬朗,空间大东西少,给人的感觉很冷淡。
      就像偶尔朱施南给人的感觉一样。

      虽然他伪装得很好,可她还是发现了。他有时候是个很冷淡的人。就像她来这个房子时,问过他为什么不请人。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和人维持关系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只是住家阿姨。
      空间离得近,那会更麻烦。

      那时候他们已经拍完婚纱照,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其他婚前准备工作。她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但她一瞬间就想到他是不是反悔出面帮这个忙。

      她犹豫要不要接话,结果犹豫中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是不是带女人回来会不方便。
      当时他的脸色就很冷淡,对她说了句,Bingo。

      冷白色的圆瓷盘上,煎好的培根滚烫地散发出油气味。

      梁鸿宝轻轻皱眉,她有点反胃。她的妊娠反应姗姗来迟,前期一点不明显,过了三个月才逐渐显现。仿佛肚子里的孩子不断用拳打脚踢和各种反应来提醒她,我活着,你要小心我,你要考虑到我哦。

      朱施南看了她一眼,很快把白瓷盘拿离她身边。

      他这个人说细心有时候细心得可怕。
      看她剥开煮水蛋开始吃,他说:“培根不能吃,水煮蛋可以,我以后知道了。”

      她看他戴着眼镜觉得奇怪:“你什么时候戴起了眼镜。以前从没看你戴过。”
      “我有五十度近视,七十度散光。这两年才有的,偶尔看文件时戴。”

      “成年后不是停止发育了嘛,所以应该不容易近视啊。”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老化。”

      两个人举着核桃面包片相对而笑。
      昨天一页似乎彻底翻了过去,他们又成了知根知底的一对老友。

      梁鸿宝拿他眼镜,他任她拿。
      “五十度近视是什么感觉。我坐在这你看得清吗?”
      “连你嘴角沾着面包屑都看得清。”

      “那散光呢?是看东西会重影吗?”
      “稍微有点模糊。”

      “有多模糊?举个例子。”
      “举个例子的话,你如果站远了,你的脸看起来会像个长毛的桃子,有个模模糊糊的光边。”

      “为什么我要是个长毛的桃子,不能是朵镶金边的晚霞。”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把他的眼镜戴自己脸上,假装老气横秋到处一望,又摘了下来。
      “不行,会头晕。不过散光也挺好的,突然想想,你岂不是看这世界万物都带了圈光边。”

      他把眼镜重新戴了回去。
      “我发现鸿宝你,放松或者信赖一个人时就会表现得很孩子气。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好像你觉得傻气才能博得人信赖。”

      她托着下巴想一想,略带惊奇地说,“确实好像是这样啊,我自己都没发现。”
      他端起盘子,她就跟着去厨房。

      “你就……你察言观色很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看大人脸色养成的习惯。”
      他回头看了看她:“Bingo!”

      放下盘碟在洗碗池,打开水龙头。泡沫一样雪白的水柱流了下来,他说:“鸿宝你还有个特点,要是别人说了你一句什么,你一定要还人家一句。表面很随和,实际上一点也不肯吃亏。”

      她想了想:“这你看错了,我不是这样。”
      她藏下了一句,我好像只对你这样。

      “是吗?”
      “是。”
      “那我看错了。”

      梁鸿宝靠在旁边看他洗碗,顺便拿了一个小碟子在旁边吃树莓。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秋日清晨的阳光散漫而清澈,水缓缓地流。
      朱施南穿着棉质的白T恤和棕褐条纹的家居裤,头发散乱下来。比平时穿西服的样子显得年轻和亲切。

      厨房白格子的瓷砖贴得洁净,稳妥,一个一个好像就应该在这里的位置上。
      她心里突然觉得很安定。

      她很少能在一个名义上的家里享受这么安宁的时刻。
      这让她嘴角微扬。

      他洗完盘子,用一块干布一点点擦干,然后看着盘子对她说:“昨晚章牧心情不好,我陪他多喝了两杯。没有做一些过头的事情吧。”

      她一愣,他既然愿意把一切归咎于酒醉,她当然也要装作若无其事。“没有。章牧昨晚心情不好吗?不是小麦?”
      “小麦不怎么样,他也不怎么样。”

      小麦她能理解,章牧她实在理解不了。章牧比他们都大几岁,在他们这一圈人里面一直算是不出错的人生赢家,是家长从小要他们学习的范本。早婚早育,儿女双全,按部就班担起接班人的担子。

      “他有什么可心情不好的?他什么都有了。”
      他笑笑,没立即回答。
      她想,也许是他和朋友间的对话不方便跟她说。

      “鸿宝,你说是一无所有的人生好,还是一切完美的人生好。如果是你选,你选哪一种?”
      口中咀嚼的莓果既酸又甜,平衡出独特的果味。
      她咽下一颗,捏着银色小叉子在手中,认真想了一想。

      “我两者都不要,我要中间那一种。有想要的,又可以努力的那一种。”
      他侧头,“那我们的选择是一样的。”

      “可你还没说章贺为什么心情不好?”
      “因为他也想要中间这一种。”

      他们两个一直在聊天。
      梁鸿宝想起来很多久违的感觉。为什么他们一直能够保持做朋友,大概是偶尔就很有这种聊天的氛围在。

      昨天的不愉快冲得很淡,她想到上学的时候,他们也经常吵架。

      为了窗子底下那丛灌木到底是不是猫儿刺展开辩论,为生物老师昨天到底是讲到了第98页还是99页争个不休。等隔天,他们翻脸如翻书,不愉快的事都像一页书一样翻了过去。朱施南又笑脸盈盈地跟她说,我发现了红花檵木真的是开红花啊。

      可尖角扭曲的猫儿刺仍然长在窗下。每次梁鸿宝看见那长红果的矮矮灌木,就想到吵架那一刻。可他再也不提,她也不好拿出来再说。

      聊得正好,她突然问:“你是那种吵完了架,就真的忘了的那种人,还只是嘴上不提,累积在心里?”

      他一怔,双手抱臂在胸前。
      “你是哪种?”

      “我是后者。”
      “那我也是。”

      愉快的氛围转瞬即逝,梁鸿宝默默转身。

      过了一会,她拿了张黑色镶金名片回来。
      “你有空带给小麦。昨天提到的那家自助餐厅。电话和地址都在上面。不过也许他不想要。”

      “谁都看得出他想要,就算是嘴上不提。”

      拿着名片的手陡然一抖,“我说的是小麦。”
      “我也说小麦,你以为我说谁。”

      他拿了眼镜折在手里上楼,走到半途,转身跟她说:“梁鸿宝,我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不想提不愉快的事,那就彻底别提。如果提了,就别怪别人不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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